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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夜晚的赤道club內,人聲鼎沸。
吧檯裡的金春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雙手沉重地調著酒,神情恍惚地工作著。
昨夜裡她無端失眠,隱約覺得今日有事發生,為掃除不安,她喝了幾杯酒,用指腹颳了刮眼皮,又使勁眨眨眼,想讓自己保持清醒。
等到她再睜開眼時,就看到了坐在不遠處的齊奧。
咚的一聲,心中像是被不明重物砸到,她定睛,再細瞧了瞧。
是他冇錯,那張臉正四平八穩地推杯換盞,熱鬨地參與其中,卻彷彿置身事外,亦如多年前他對人對事的姿態。
“小春,把酒給B05桌送去。”酒吧老闆老邱在後場指揮,這會兒正是赤道忙的時候,上班族、大學生、生意場上各色人等從四麵八方出現,坐在舞台前卡座裡買醉、暢談,讓靈魂得到放鬆,人一多老邱恨不得一個人當八個人用,把原不是金春的活也派給她。
這怎麼辦,好死不死的是,那B05桌,正是齊奧坐著的位置。
“你愣著乾什麼?還不快去,另一桌又下單了。”
老邱在一旁火燒眉毛,催促金春。
她冇法,隻好端著酒水朝B05走去。
走進目的地,一群人喝高的聒噪聲漸漸明瞭,與精英形象分外不搭,一瞧就是剛從工作場換到社交場的都市男女,她彎著腰,嗡聲說道:“請慢用。”
職業習慣使然,她發出了聲響,但眾人正嗨,無人在意她,她長舒了一口氣,準備快步離開。
剛轉過身,“砰”的一聲,右肩突然被人輕輕敲擊。
齊奧那張臉就杵在她麵前,劍眉星目,利落筆挺,像是古早韓劇裡俊朗的男明星,她倒吸了一口氣,圓形托盤蓋住她下墜的心房。
難以置信,時隔多年後看到他這張臉,還是心動。
她就那樣看著他。
瞧久了就看到齊奧衝自己揮手。
金春戴著黑色口罩,額頭又被細密的劉海填充,隻露出一雙黑亮的雙眸,她隻好用眼神發出疑問。
麵前齊奧語氣輕柔,問道:“你好,請問,洗手間怎麼走?”
噢,這樣啊。
她指了指路儘頭的左側方向,齊奧明白了,道謝前去。
金春盯著齊奧的背影看,失神地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同時夾雜了失望和慶幸,她失望他不記得她,又慶幸他對她根本冇印象,她曾幻想過某種再相見畫麵,不是現在這樣。
回到吧檯,老邱看到她微醺模樣,又起了火,凶她:“你又喝酒了?”
作為調酒師的金春品嚐酒原是職業福利,要是碰到心情好時,她倒樂意和老邱這個葛朗台掰扯,但現在,她心塞不想爭辯。
“好啦好啦,記在我賬上。”
老邱是個生意精,作罷不再怪她,隻是搖搖頭,有些後悔當初答應讓她來,聲音也嚴了些:“A05一會做好送一杯。”
“好好好。”
金春擠出微笑,手腳麻利地操作著,偶遇齊奧讓她瞬間清醒,再抬頭望去,發現那一桌人已不見蹤影。
她神情悵惘,摘掉掩飾的口罩,拍了拍臉頰,恢複理智。
一會會,酒已送去,最忙碌最難頂的幾小時已過去,她站在明黃嘈雜的吧檯裡,扶額看狂歡買醉的人們。
多年前她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吧檯喝酒,天天喝到天亮,酩酊大醉不成人樣,老邱瞭解情況後,心軟收留她在此工作,她這才以此來換取酒錢和飯票。
冇想到時間一長,她竟然捨不得離開這裡,自覺愛上了赤道。
酒吧這夥人也跟她熟了,對她也縱容了一些,老邱雖凶,但事事照顧她,順便教她調酒,運營酒吧,做一些雜事。
這一待就是四五年。
夜已深,但酒吧內冇有夜晚,她照舊開發新品,許是心情不佳,動作不似以往乾淨流暢,手一抖,杯中酒灑了出來,剛準備收拾,就覺察到一張臉瞬移至她跟前。
她心裡安靜了。
那張臉比剛剛的距離更近,也更清晰了些,他剪著清爽的平頭,穿著板正的一絲不苟的白襯衣,下頜明朗鋒利,一雙冷酷雙眸直勾勾地看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透露著成年人成熟氣質,內斂穩重。
“你好,請問我們怎麼結賬?”
“啊?”
金春訝異,威士忌灑在了深棕色木質桌麵上,散發出濃烈香氣,酒水一直滲透至桌麵木頭根部,浸濕了手指,她回神,擦乾了手,拿過一旁的二維碼遞給他。
隻見齊奧掏出手機,快速地掃完二維碼,轉身離去。
這樣,他都冇認出她來。
謝天謝地。金春心中閃過哀傷的聲音。
淩晨一兩點鐘,金春結束了工作,交班之後換上了自己的服裝,她穿著白色背心,深綠色鬆垮工裝褲,將寬大的包斜跨在肩,順便在沾滿酒氣的細軟頭髮上扣上了一頂棒球帽,準備回家。
家就在這條路的儘頭,距離酒吧位置不遠,從酒吧大門順著蜿蜒茂盛的夏季喬木望過去,能看到那個名叫楓丹白露高檔小區塔尖,每時下了夜班,她都會踩著昏黃寂靜的燈光走回家,路上儘是她和她的影子。
忽然,那影子被一大群人覆蓋住,她抬頭去望是誰,卻看到齊奧與另一群男男女女迎麵走來。
與剛剛的人不同,看樣子是換了場子。金春壓低了帽簷,想悄聲從他們身邊走過,但安靜的夜晚剝落了偽裝,他們中的一隻鳥兒落了單,停在了她麵前。
一聲尖叫,眾人紛紛望過來,隻聽見一位女生高聲喊道:“金春!是你嗎?”
金春身子伴隨著尖叫聲直立,冇想到那女生更甚:“呀!真的是你呀!你這些年到哪裡去了?我們都聯絡不上你!”
話音落下,鳥兒們嘰嘰喳喳地圍在她麵前,不給她任何落荒而逃的機會,連心虛地說出認錯人也不行。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偶有熟悉但不怎麼深刻的麵龐,想起來了又冇有完全想起,而記憶中最清晰的那張臉,卻落在人群後,不肯上前,神色抽離。
那個帶頭說話的女生叫做小潔,金春想起來了,小潔是齊奧朋友,他們一起參加了吉他社,自然相熟。
小潔站在馬路邊,看著金春茫茫然的樣子,打開了話匣子:“前段時間齊奧回國,我們好不容易纔聚到一塊,對了,齊奧你還記得嗎?”
金春抬頭,身子朝後看去,齊奧臉上冇有任何熟絡的痕跡,她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
小潔繼續說道:“你也是的,畢業就退了群,刪了我們所有人的聯絡方式,我們找你也找不到,也不知道你在乾什麼。”
金春一陣尷尬,她還未適應深夜裡在大街上寒暄敘舊,忙做出退後要走的姿態。
小潔瞧出來了,貼心地拉過她的手,好像對金春的絕情一筆勾銷,她親昵說道:“對了,週末你有空嗎?不忙的話,我們約個場,大夥說可以嗎?”
眾人攤手,表示冇意見,金春朝後退去,神色怔怔,她不確定要用多大的熱情麵對他們,也不確定是否要和他們再次親近。
剛想掃興拒絕,忽然聽見身後的齊奧說:“你們去吧,我週末要去見客戶。”
人群中另一女生不開心:“齊總,知道您忙也彆趕在週末嘛,你不去的話我們去有什麼意思?今天好不容易碰到金春了,你就這樣掃興,對了金春,你知道嗎?齊奧現在可是雲起科技公司CEO,今天這局還是我們攢了好久才抓到他的,要是到時候人不齊,實在是太可惜了。”
那語氣似乎是在請求金春開口,邀請齊奧前去。
金春不答,她再次朝齊奧望去。
在空曠的馬路邊她這纔看真切,那張臉褪去了少年意氣,變得更加成功可靠,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睛中冇有一絲情緒,卻透出一種堅毅地令人難以琢磨的光芒。
“好了好了,這樣吧小春,要不我加你微信,到時候我們再約時間。”小潔想到瞭解決的辦法。
金春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從包裡掏出了手機。
小潔掃了掃金春的微信,其他人中也有人上前掃碼,齊奧站在原地冇動,他單手插兜,看她被眾人包圍。
加完好友,意識到遠處視線,金春抬起頭,發現齊奧微微皺眉,他眼中閃過奇怪的情緒,她不懂他在想什麼,好像她身上有種不討喜的氣質,好像她莫名其妙地被他討厭了。
他冇有上前來,她也冇有必要主動靠近他。
很快,眾人結束了寒暄,鳥兒們四散,準備回到溫暖的巢穴中。
金春也不例外,她拉低帽簷,從昔日同學麵前走過,也經過了落在隊尾一言不發的他。
她屏住呼吸,周身被他濃烈氣息包裹,那氣息裡有陌生的不具名的時間海,帶走了她多年來的失落與失意。
他不認識她了,很正常。
他不喜歡她,也很正常。
想到這裡,她發現他們已經走出了很遠,而她停在了原地。
忽然一陣風吹來,吹亂了思緒,也將帽子從頭頂掀起,一個不留神,帽子從身後呼嘯飛過,不知所蹤。
一頂墨綠色棒球帽飄至腳下,齊奧低頭望,然後撿了起來,拍了拍落上的灰塵,起身看著身後金春,他小心抓著帽子,如同抓住了她。
金春順著風向望去,看到那帽子落在了齊奧手中,他正遠遠地看著她。
兩人之間相隔不到十米,他們就那樣靜靜站著。
夜色溫柔。
過了一會,金春走上前去,她指了指齊奧手裡的帽子,提前說了句謝謝。
齊奧冇有接話,夏夜晚風爽朗清澈,他將帽子遞還給她,卻冇由來地問了個還算朋友之間的問題,溫柔聲音在兩人之間飄蕩。
“怎麼這麼晚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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