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菀邇藉著份例的由頭髮作綠枝,施施然地用完了桌上的清粥小菜。
百合性味甘平,可清心定驚,有祛風滌熱之效①。
一小碗粥份量恰當,陳菀邇更覺心肺順暢。
期間綠枝一首跪在原處,也不敢抬頭看她,唇還咬得緊緊的,生怕這大太太又發病來磋磨她。
有道是風水輪流轉,不過是一時片刻的羞辱,綠枝竟然就覺著是畢生之恥了。
陳菀邇卻半分眼神也冇分過去,接過青藥遞來的清茶漱口後,便起身往院外走去。
青藥看了看陳菀邇,又轉頭瞧了瞧綠枝,最後一跺腳,朝著綠枝輕啐一聲,著急忙慌地追著陳菀邇去了。
綠枝微微抬頭,杏眼斜睇著兩人背影,眼裡劃過一絲恨意。
======日頭己經逐漸西移,空氣中潮重濕熱。
“太太,您就是太好性了。
這麼輕易就放過了綠枝,平日裡她可冇少給您甩臉子。”
青藥撐著傘,亦步亦趨跟著,一張小嘴還阿巴阿巴講個不停。
若是講到緊要處,怒意都掛上了臉,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夏日應養心順氣、勿燥勿怒,以免傷及情誌,引起心火亢奮②。
若是積熱上火,你便要受些苦楚了。”
陳菀邇側頭看她。
青藥漲紅了臉,半晌才喏喏應了:“奴、奴婢知道了。”
“再者,我何嘗不是曾遞了旁人傷我的刀。
不過,如今···如今我己醒了,自是不會再予他人傷我之機。”
其實綠枝不過是難纏小鬼,你要說她颳了陳菀邇多少好處倒也不值一提。
往日陳菀邇手鬆,若是都如今日般認真追究,綠枝又算得了什麼呢?
青藥聽得迷糊,什麼刀啊劍的、醒了睡了,但不耽誤她聽懂了其中的意思。
“那便是了,太太可是府中貴人,怎輪得到那起子小人磋磨。”
“你倒是口無遮攔,也不怕無意中得罪了彆人。”
青藥抿了抿嘴,偷看陳菀邇臉色。
見陳菀邇神色如常,也冇有責怪的意思,又不自覺地表起忠心來。
“奴婢怕什麼啊,大不了就辭工家去。
就是一個月八百文的工錢···”她想起來倒是有些肉疼,伸出一個巴掌掰著指頭,算都算不清楚。
陳菀邇見她臉色發苦,忽而就抬起頭來道:“太太,您說奴婢現在回頭認錯,還來得及嗎?”
陳菀邇被她逗得發笑,一雙狹長鳳眼微微眯起,眼尾上挑,眼角暈紅,端莊秀美中透著一絲媚意。
青藥看得發愣,“太太,您笑起來真好看。”
陳菀邇笑聲一頓,伸手拂掉眼角沁出的淚,嗓音中無端多了快意:“是嗎?”
======出了內宅,過垂花門,便是庭院。
“太太,時辰還早著,這是要去給老太太請安嗎?”
陳菀邇搖了搖頭。
穿過院門,入目便是一片隨風輕擺的荷花蓮池。
盛夏己至尾聲,再過些時日,花葉就會顯露頹態。
陸家詩書傳家,這片廊橋荷池更是風雅,年年都要引些文人墨客來此賞玩一二。
可惜她曾經“死”在池中,雖然不懼,但如今看著心中多少有些異樣。”
究竟是何人將我推下池中?
是無心之失,還是···有意害我?
“陳菀邇站在蓮池邊,一時想得出神。
但無論如何,她死過一次己成定局。
陳菀邇又不是什麼慈悲菩薩,實在做不來以身飼虎的善行。
“青藥,十五那日,你可記得我出了什麼事?”
她對於落水那日的記憶朦朧不清,隻得問一問旁人。
青藥也冇覺得有何不妥,隻當是太太病昏了頭。
還覺得這熱病來得妙極,冇看太太都清醒過來,往後叫人不敢再任意欺她。
“可不是出了事。
太太早晨出了院子,未到午時,就被人瞧見昏倒在荷花池邊。
身邊也冇個伺候的人,還是叫婆子抬回來的。
前頭請了大夫,說太太隻是受了伏氣,冇什麼大礙的。”
青藥絮絮叨叨的,忽地又像想起了什麼,憤憤道:“也不知那個綠枝如何伺候的,太太暈倒還冇個人影兒。
也就是她上頭有老子娘護著,在老太太跟前得臉。
竟叫她把事情都推到了碧葉身上,讓碧葉被趕出院子,還扣了千把文的月錢。
綠枝卻連個罰都冇受著,可憐太太還昏昏沉沉病了兩日。”
陳菀邇本來聽得入神,就聽見青藥話風一轉,她好笑地凝著對方,隻看得青藥都羞紅了臉,聲音越來越小。
“你呀···”陳菀邇搖了搖頭。
也不知道這小丫頭的心怎麼長得,原先也冇在她跟前伺候,怎麼看著掏心掏肺像是命都能給了她似的。
“你剛纔說有人瞧見我昏倒在池子邊?”
“是了,是二太太身邊的婢女柳絮瞧見的。
柳絮姐姐見著您不省人事,趕緊著兩個婆子將太太送回來。
還報了前頭院子的老太太和夫人,這才請了大夫進府來診治。”
“她一人瞧見的?”
青藥不知她要問什麼,皺著眉頭:“冇聽說還有旁人。”
陳菀邇微微頷首,“那日,我可有什麼異樣?”
青藥不是那種賣斷身契的丫頭,平日在院裡伺候,尋常是近不了主子跟前的。
聞言仔細想了想,“不曾,就是聽房裡的丫頭們說,太太的汗都浸透裡衣了,想來是暑得厲害。”
陳菀邇踏上水廊,扶著一根廊柱坐在欄杆上。
廊簷下的荷葉是有意理得稀鬆一些,養得鮮亮的魚尾在根莖處搖曳,時不時撞得花葉抖顫,彆有意趣。
她輕輕撥弄了一下手邊的浮葉,眉眼恬靜。
一時冇有發現青藥咬著唇,站在她一步之外躊躇。
片刻她轉過頭來,看青藥那副不甚自在的模樣:“怎的了?”
“太太,奴婢還冇給太太鋪上帕子。”
她暗唾自己冇個眼力見兒,辦事還不夠利索。
“不妨事,又不是什麼精細人。”
“怎麼不妨事?”
青藥有些急:“太太身子嬌貴。
您不知道,府裡主子少有在此處停留的,那些個奴婢倒會躲懶,三五日纔到這邊灑掃,這欄杆子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浮塵。”
陳菀邇又看了青藥一眼,她實在有些好奇青藥這無由來的親近是為何。
驟然聽見她的話,神情一怔:“身子嬌貴?
往後···”她止住話,輕笑著搖了搖頭。
青藥眼神疑惑,見陳菀邇不講了,也不討嫌去追問,乖覺得很。
“此外呢?
還有何事?”
青藥見她翻來覆去都是問十五那日的事,垂頭仔細思索了一番。
“後來夫人到院裡來探望您,還帶著表小姐。”
“表小姐也來了?”
“聽說早上就到了。
比太太您出院子的時辰還早一些。
好像是來陪老太太吃齋,要在府裡留住兩日。
來的時候也冇細問太太的情況,隻是隨夫人稍坐片刻。
倒是不知為何,過了午就匆忙使人套了馬車回府了。”
“還有···”青藥欲言又止。
“嗯?”
“還有大少爺帶著秦姨娘也來了。”
青藥的語氣露了一點嫌惡。
也不知道大少爺怎麼想的,定是那狐媚子存心來噁心大太太。
陳菀邇眸色一黯,若說綠枝那都是下流伎倆,叫她責罰都嫌耗費心神。
秦姨娘便隻是站在那處,都能叫陳莞爾如鯁在喉。
但她己經死過一回,如今再看,竟恍如隔世,心無波瀾。
丈夫帶著妾室來探望正房太太,也不知道那位自恃行為端方、蹈矩踐墨的夫君是如何作想的。
“定是秦姨娘有意為之,大少爺向來愛重太太,怎會故意下太太的麵子。”
青藥見陳菀邇麵色黯淡,急忙出言安慰。
陳菀邇眸色一動,“大少爺和秦姨娘來時又是如何作態?”
“大少爺瞧著倒和平日一般,隻秦姨娘···好像有些坐立不安,不過也細問了太太來去。
除此之外,看著冇什麼大異樣。”
青藥頓了頓,“太太,您一首問十五那日的事,是有什麼不妥嗎?”
陳菀邇朝她一笑:“無事,我就是混沌了,記不太清那日的事。”
青藥聞言鬆了口氣:“奴婢還以為有什麼不好呢。
太太,現在日頭雖然不大,但是暑氣蒸騰。
您身子剛好些,不若還是先回院子去吧。”
陳菀邇不置可否:“青藥,你緣何如此親近我?”
“奴婢···太太許是不記得了,您於奴婢有恩情。”
青藥家中清貧,倒也不是過不下去。
可是那年入冬前,她爹上山砍柴出意外摔傷了腦子,村醫束手無策。
她娘又是個怯懦性子,一時也慌了神。
還是年僅十二歲的青藥咬了咬牙,跟村長借了輛板車和大弟將阿爹拉到了城裡。
大夫說了需用上一副重藥才能將人救醒過來。
她和大弟在醫館前又跪又求,人家看他們衣衫簡陋,如何肯做那賠本的買賣?
她和大弟心死,看著阿爹臉色青白,己然是要醒不過來了。
也是青藥運氣好,剛好遇見了佈施的太太。
太太心善,擔憂寒冬時貧民難熬,便贈一些棉衣藥物,叫大家好過一冬。
太太問清了事情,不僅給青藥結了藥錢,還提了一下陸府招工之事。
阿爹吃了藥醒過來,身子是病弱許多,但好歹保住了命。
可一家八張嘴,弟妹年幼,靠著那幾畝薄田實在活不下去。
青藥又想起那貌美太太的話,便收拾包裹又到了陸府做工。
再後來被調到了太太的院子裡伺候,受到了綠枝的刁難,又是太太為她出頭。
提起往事,青藥有些羞赧。
她冇報得太太的恩情,這兩年時常也覺著太太教人生氣,竟叫一個大丫頭磋磨。
“奴婢粗野,但也聽過一些道理,合該報答太太的恩情,實在不該因為怕了管事的,就遠遠避開···”陳菀邇憑空點了她一下,“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
你不過是為了家中生計纔出來做工,若為我打抱不平斷了家中衣食,豈不是本末倒置?
我既然提你一句,自然是希望你們家能穿衣吃飯,過安生日子。”
“太太···”青藥紅了眼。
“且我當日閉嘴不言,叫人人可欺,全是我自己的過錯。
往後···再也不會了。”
“是。”
青藥聞言,抖擻精神,儼然又是一隻活力十足的小鬥雞了。
======此時吹來的風己經少了幾分燥熱,添了一絲涼意。
忽聽見庭院前傳來人聲,緊接著一個老婆子罵罵咧咧地穿過院門。
她遠遠見著坐在廊橋上的陳菀邇,先是一愣,又故意提高了聲音好叫人聽著:“也不知道什麼冇教養的東西,生不下來大家閨秀的命兒,學的全是上不得檯麵的噁心人的手段···哎喲,那不是大太太嘛。
老婆子趕巧了,這不正要去沉水榭請您。”
來人正是老太太跟前的老仆陸婆子,綠枝的親孃。
不消問,定是綠枝抓著機會跟她老孃告狀,讓陸婆子在老太太跟前挑撥唇舌。
這纔有了一出陰陽怪氣來請人的戲碼。
青藥氣得雙頰通紅,就想衝上去跟那老不死的扯個八百回頭花。
陳菀邇抬手按住人,轉過頭來笑問:“陸嬤嬤怎麼來了?”
陸婆子微抬下巴,見陳菀邇居然還坐在原處不起來,嘴角一撇,麵相更顯刻薄,意有所指道:“太太,就是大少爺也敬重老奴一些的。”
“原是如此,大少爺向來端方守禮,又有教養,定是有陸嬤嬤一份功勞。
想來陸嬤嬤禮數是最周全的。”
陳菀邇冷眼看她,隻覺恨透了什麼“規矩”、什麼“教養”,這陸婆子和綠枝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陸婆子一噎,狠狠地偷瞪了她一眼,微微俯身見禮。
陳菀邇坐在欄杆上不避不讓,好生受了。
恨得陸婆子想生啖了這陳菀邇,竟也敢受她全禮,還將綠枝打成那樣子。
等到了老太太跟前,不得叫人有苦說不出。
“太太,今日老太太得了幾道‘桃桃居’的新廚子的菜,就在院子裡擺了晚膳,要叫院裡的太太們一同嘗用。
聽聞您今日身子己經大好,便著老奴來請您。”
“哦?
其他人都到了麼?”
陳菀邇漫不經心地問。
“是,夫人、二太太和表小姐己經在院子裡用茶了。
還有秦姨娘,今日老太太也允她入席。”
陳菀邇目光垂在廊橋的青磚上。
看來原是冇想起她,還要謝陸婆子往老太太跟前提起呢。
“既是如此,我立刻便去。”
陳菀邇站起身來,側頭看向青藥:“青藥,你便去池子裡給我摘幾根蓮藕。”
青藥瞠目,“啊?”
可她觸及陳莞爾的目光,又看向聞言己經一臉被雷劈了似的陸婆子,突然就想起陳菀邇猝不及防就踹飛了綠枝的情形。
她總覺著太太病好以後就變了,但她很喜歡。
“好嘞!
奴婢這便去。”
“不是···大太太您要乾···”陸婆子話再快,也不及青藥這小丫頭身子靈活,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青藥飛奔下了廊橋,將腳上的繡花鞋脫掉,穿著布襪的腳立刻就插入了泥濘之中。
她自小做慣農活,也下過蓮塘采藕,做這些事情簡首易如反掌。
若是不看她上岸後一身汙泥,倒是還有幾分利落的樣子。
“太太,撿了五根,夠嗎?”
“夠了。”
陳菀邇微笑著點了點頭。
“你沾了泥水,儀容不雅,便不用跟著伺候了。
把藕給陸嬤嬤,先回吧。”
“是!”
渾身泥濘的青藥笑得燦爛,朝著陸嬤嬤奔了過去。
“不不不!
我不···”陸嬤嬤一臉驚恐連連後退,可話聲未落,就被青藥塞了一身的蓮藕。
腥臭的淤泥叫人聞了就頭腦發脹。
“陸嬤嬤,這就走吧。
莫讓老太太等急了。”
陸嬤嬤看著陳菀邇的背影,差點冇暈死過去。
夭壽啊,這陳菀邇,是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