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景朝皇帝薑令安年餘五十,膝下子女凋零,唯有薑煐一女和過繼在當朝皇後名下的十歲幼子薑煊。
薑煐乃已故皇後所出,是為嫡長女。見過薑煐的人無一不稱讚她明眸善睞,氣度從容,與她母親一樣,是真正配得上“淑慧”二字的女子。
上一世,薑令安將她保護得極好,除了上資善堂讀書之外,她每日琴棋書畫,樂得輕鬆。但是結局告訴她,那是喪誌的安樂。
靜芽替她撐著油紙傘,她慢慢往資善堂走,潮濕的水汽打濕了她柔軟的裙襬,如同沾水的海棠。她越過月亮門,穿過抄手遊廊,資善堂中太師已經坐在案前,薑煊和各家子女已經在揮筆落墨。
男女各執一側,中有座屏相隔,隻能朦朦朧朧見著兩名外男的輪廓。
薑煊最先看見她,本還愁眉苦臉的皺包子立馬展開笑顏,揮手道:“皇姐,你終於來了!”
明安郡主梁姌也轉過頭來,她穿著緋色衣裙,戴著珍珠細釵,生得雪白動人,微笑著朝她使了個眼色。
薑煐看不清屏風另一側的狀況,還未落座,太師便毫不客氣地指桑罵槐,數落了一頓薑煊和明安郡主,說著樂羊子的典故。
靜芽凝神屏息,幫她快速佈置好台案,她抬眸看了看太師臉色,比天上烏雲有過之而無不及。
太師點明安郡主,要她說出這個典故源於何處,又喻為何詞,薑煊回頭望她,被太師打了一扇子,痛苦得捂住腦袋。
明安郡主今年不過十五,初來學堂,臉色一白,搖了搖頭。
太師鋒利的視線在資善堂內一掃,果不其然停到薑煐臉上。
“回太師,此典故見於《禮記·中庸》。”
太師挑眉:“公主聰慧,喻為何意呢?”
“是……”
此時十七歲的薑煐非彼時十七歲的薑煐,自當對答如流。
不過她在資善堂三天曬網,兩天打漁,還姍姍來遲。太師問了一個與學業完全無關的典故,隻是在借其提點、訓斥她罷了。
薑煐斟酌片刻,不知自己是否該如此出頭。
……可左右她答出來,答不出來,都要遭太師一頓罵的。
明安郡主回頭看了她一眼,神色緊張,薑煐端坐在案前,不卑不亢道:
“半途而廢。”
“半途而廢也。”
薑煐回答時,另一道清越的男聲從屏風後傳來,引得她注目。
他的聲音與她的交疊,一時分不清楚是哪位郎君在迴應。
“頤之所言不錯。”太師忽然舒展笑顏,撫美髯道,“荀子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你雖為女子,也要懂得學而明智的道理。再則,切不得半途而廢,莫向光陰惰寸功。”
男子二十方行冠禮取字,眼下這個“頤之”除了裴家三郎還能是誰?
明安郡主低低說著知道了。薑煐聽了這番話卻心生不爽快。
都是來資善堂修學的,怎麼她就叫“雖為女子”?
說起詩文學習,上一世她雖有偷懶,但也不輸旁人,便是被稱為驚才絕豔的裴頤之,都讓她代寫過策論!
見薑煐動作散漫,太師說:“公主可明白?”
薑煐正煩著上一世學堂裡的事,本就有些不耐。她不爽那勞什子裴頤之,更瞧不上太師此番提點。忍不住丟下方纔不願意出頭的猶豫。
她將手裡通體溫潤的象牙筆放在硯台上,撫平紙上的皺褶,淡道:“學生有一事想要詢問先生。”
“公主請說。”
廊前的雨珠追逐落下,潮氣吹得人心裡發慌。
薑煐不緊不慢道:“若樂羊子有機會回到求學一年前,發覺自己不再想考學,那麼他該不該順其道路繼續前行呢?”
“荒謬!”太師拍木,氣得吹鬍子瞪眼,“陛下令我來資善堂授業,便是督促各位讀書,哪來的那麼冠冕堂皇的藉口!你是公主,也是國之表率,怎可隨意妄言?你既遲到,便留下來好好思過,將之前的課業補上!”
太師說罷,薑煊回頭用同情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又被太師一扇子敲回頭。
薑煐虧的是立場,又不是理,但是她再三不願,也不能當場和太師鬨起。這太師準要去父皇那裡告帳。
屆時,她要怎麼解釋呢?
父皇,您的親親女兒曆經生死,已非昨日,絕不願意做待宰羔羊?
父皇恐怕會立馬尋道士給她吃符水做法事,還會擔憂地讓她臥床靜養。
薑煐忍著,眼看就要下學,太師走到屏風另一側和兩位郎君說了什麼,又準備抓著要開溜的薑煊去書房。
薑煊伸出手嗚嗚向她求救,她苦笑一下。
上一世,她冇有看見薑煊的屍首,這會兒看見他被太師訓斥都覺得生動。
隻是景朝需要有一個通曉學識的公主,也需要一個胸懷謀略的太子。
她不能再像上一世那樣,帶著薑煊逃學了。
薑煐把象牙狼毫筆放下,吹乾墨跡,把今日的習作交上去。等太師走到書房,梁姌才轉過身,趴在她案前,關切地喚她的小字:“皎皎姐姐,聽說你日前常做噩夢,我給你配了安神香,”她從書袋中拿出一個精緻的小匣子,說,“後日我爹爹休沐,允我去法華寺,你要不要一同去?”
薑煐謝過她,含著笑:“好啊。”
梁姌嬌俏著,小聲道:“哇,姐姐好不容易答應和我出去一回呢,我要替姐姐求身體健康,還要求富貴、財氣、夫君!”
薑煐纖指點她額間:“求這麼多,隻怕佛祖怪你不誠心呢,我好得很,你隻求你的富貴姻緣便是。”
窗外雨點都歸了家,隻見雲銷雨霽,彩徹區明。
薑煐案前跳上陽光,梁姌在光下含情脈脈一瞥,看向屏風。紫檀鎏金蝠紋錦繡座屏後,一位男子身姿清俊,舉止得體,站在後方等待。
梁姌抬手,悄聲問:“姐姐猜他是誰?是王哥哥,還是裴哥哥?”
相比梁姌的含羞帶怯,薑煐平靜的神情一如萬裡晴空,不帶一絲雲。
薑煐歎了口氣。
她這回來的目的確實是裴頤之,可是不知怎麼,要見他總是心生不願。
裴頤之嚴厲,裴頤之不知趣,裴頤之濫用私權……
可裴頤之是她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個名字,她必須見他。
薑煐挑眉:“許是王家郎君吧。”
“我猜是裴哥哥,因為裴哥哥要比王哥哥高上些許,身姿更顯挺拔呢。”
“肉眼看,看錯是常有的事,冇準兒是他鞋高。”
梁姌愣愣地看著她,忽而掩住唇,小聲道:“姐姐聲音太大了。”
大纔好,非要他聽見才甘休。
正說著,太師揹著手回來巡查,見她留堂下來和梁姌講話,怒目圓睜:“明安郡主也想留堂?若是不留,為何在此逗留?”
梁姌怕極了太師打手心,一時間郎君也忘了,使眼色讓女使過來一起收拾東西,硬著頭皮好聲好氣和太師打了招呼,比撲向花蕊的蝴蝶還快,撲棱一下飛走了。
太師看薑煐:“公主,學業萬不可耽誤。”
他扭身走了一道,倏爾折回來,歎了一聲:“無知之行走既非半途而廢,亦非亡羊補牢。世事在人,公主,莫空想啊!”
太師不再言語,揚長而去。
薑煐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得了幾分趣味。
一時之間,唯有窗外喜鵲話個不停。涼風穿堂而過,除了雨和泥土的腥氣,薑煐還聞見了一陣淺淡的蘭香。
想必是男子熏了香。
薑煐率先打破了平靜:“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裴頤之。”
低沉清越的男聲恍如敲冰戛玉,薑煐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空靈悅耳的鐘罄之音。
她恍惚地想,自己有多久冇見過裴頤之了?
上一世自學堂彆後,她便甚少出門,再難見到外男的影子。她甚至都有點記不起來裴頤之到底長什麼樣子了。
她抬眸,座屏後,裴頤之規規矩矩站著,從麵對她改為了側著身子相對。
毫無疑問,裴頤之有一張優越的側臉,還有令人遐想的身姿,更有一副好嗓音。
“公主在課上為何發問?”
薑煐顧盼道:“與你有關。”這話不假。
隻是一貫被稱為君子的裴頤之並未答話。
薑煐嫋嫋站起身,走至座屏前,她隔著紗絹仰頭,仔細看了看裴頤之。
他手中拿著一冊書卷,額邊散著幾縷碎髮,態度沉靜,不似來懲罰她。
她輕笑:“裴三郎怎的不敢看本宮,莫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裴頤之的喉珠微微滾動,垂下頭看她。
他們隔著生暖的紗絹,半晌冇說話。
丹鳳眼,鼻梁挺而直,兩片唇瓣微合著,極儘俊朗雋永之意。她望著他的眼睛,被乾淨而專注的視線所觸動,繼而轉回身,心煩意亂地坐到了案前。
裴頤之怎麼和她記憶裡長得不太一樣?
她柳眉微蹙,舔了舔唇:“你還愣著乾什麼?本宮頭疼,等著留完堂吃冰酪呢。”
得了她的命令,裴頤之才從座屏後走出來。
薑煐撐著臉,故意不看他眉眼,隻顧著磨墨。
她磨得飛快,濺起的墨點落到裴頤之玉石般的手背上,他放下手中的書卷,大拇指的指腹一擦,留下一道長長的墨痕,拭不掉了。
薑煐的視線順著墨跡一齊劃過,無端將形狀記住,緊接著,她跳開白與黑的交融,看見案上多出的幾遝宣紙:“你做什麼啊。這、這不會都是我要寫的吧?”
裴頤之一怔,含笑道:“是公主告假時的課業。”
薑煐隨手一翻,不是詩文,就是策論,題目絕非太師所寫,全是裴頤之那好看得過分的字。
她咬著唇,瞥了他一眼。
薑煐深呼吸。
吸氣——
太師話中也有幾分有意思的東西。
呼氣——
比如,她確實不該空想,她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她應當沉住氣。
深呼吸兩個回合,薑煐的墨汁更濃了。還有那陣蘭香,也濃了些,比雨後的空氣更沁人心脾。
她抬眸,淺淺的棕閃著流轉的光,故意軟下嗓,委屈道:“三郎不會是真要罰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