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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捉鬼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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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捉鬼之道

感謝的話輕飄飄,說話的人卻神情真摯,不見平日冷臉疏離,平靜而從容。

陸曈目光動了動。

幾日前,她以當年蘇南刑場救命之恩挾裹裴雲暎,請裴雲暎幫了自己一個忙。

她讓裴雲暎畫了一幅畫眉圖,佈置在豐樂樓中。

胭脂衚衕的豐樂樓,是盛京富商最愛流連之地,聽戲、吃酒、歇腳、買歡……

姐姐當初,正是因柯承興誤入此地,又在此地喪命。

裴雲暎一口應承此事,甚至做得更多。他手下人馬通達,不負所望,很快就摸清豐樂樓佈局。其中最頂層一排閣樓,是豐樂樓專為貴客準備。是那些有一定身份、與尋常富商不同的「肥羊」。

戚玉台從來隻住「驚蟄」。

他出手大方,掌櫃的也願意為他保留此間上房。當初陸柔出事,聞訊趕來的戚家下人替戚玉台抹平一切,掌櫃的多少窺見一點此人身份不凡。

其實從頭到尾,都冇有那麼一位「爭房」的客人,豐樂樓老闆也從未為了銀錢將驚蟄借給另一人。

不過,就在戚玉台出事的前幾日,豐樂樓老闆老家有事,臨時回鄉,酒樓交給表弟打理。這其中就有許多鑽隙之處。

先假作客人與戚玉台相爭,使得剛服食過散的戚玉台氣血上湧,「客人」身上佩戴之香包裡放了藥材,激化風邪入血。

「歌伶」隨手打翻的油燈燃起大火,燒掉房中畫卷,卻露出卷下之畫,那是陸曈特意為戚玉台準備的畫作,也是他「驚悸癲狂」的最後一味藥引。

豐樂樓雖不似遇仙樓那般守衛周全,但要佈置到此種境地,裴雲暎相助也不少。他手下的人比陸曈想像中還要厲害,甚至讓陸曈生出一種錯覺,這人當時嘴上說的,能幫她殺掉戚玉台或許不是玩笑。

不過,事已過,冇有後悔道理。

陸曈想了想,伸手打開腰間掛著的囊袋,從裡頭摸出一隻小小的、粉色的瓷罐遞給裴雲暎。

裴雲暎意外:「這是什麼?」

「金顯榮的保養之藥,我為裴大人也調配了一副。」

裴雲暎:「……」

見他沉默,陸曈難得主動解釋:「此次大火,多虧裴大人幫忙。我想了想,蘇南一麵畢竟也是多年前之事。」

「這算我送裴大人的謝禮。」

裴雲暎麵無表情:「拿走。」

「大人不妨收下。」陸曈認真道,「我換了方子,先前黃茅崗獵場後,殿帥讓人送來獵物,我取了其中鹿血。鹿血性熱,溫腎補陽,養血益精,對腎陽不足頗有滋補之藥,用來入藥最好。」

「禦藥院也做不出第二瓶。」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這真是什麼昂貴謝禮,而他不收下就是冇有眼光的蠢貨。

裴雲暎不怒反笑。

他冷著聲音:「你要是再推給我這東西,我明日就讓人在皇城裡散佈流言,說我是你未婚夫。」

陸曈:「……」

她默默收起藥罐。

這人不識好歹。

且不要臉。

屋中氣氛冷凝一刻,似是察覺出她腹誹,裴雲暎輕咳一聲,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你是怎麼想到把丹砂和那些藥汁混在一起的?」

豐樂樓「驚蟄」房中的「畫眉圖」,是陸曈托裴雲暎所作。

那幅驚雷圖是普通絹畫,驚雷圖之下的「畫眉圖」,所用材料卻絕不普通。

卷帛被陸曈提前用紅芳絮熬製藥汁浸泡,隨大火一起,畫中芬芳撲鼻,致人迷幻。

而其中描摹線條所用顏料,是陸曈親手調配,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陸曈讓裴雲暎以此料塗抹畫中人物七竅。

火勢漸猛,燒掉那幅驚雷圖,司禮府的「池塘春草夢」已無知無覺地侵襲戚玉台許久,其癲症已瀕臨邊緣,隻需最後一味藥引。

戚玉台剛服過散,又聞過香,血氣相併,氣並於陽,陡然見這一幅畫眉圖,勾起舊事重影,再見畫中人七竅流血,,必然心虛停水,虛氣流動,恍惚不恒。

她看過戚玉台醫案,雖上麵真實情狀都被掩蓋,但仍能清楚當年莽明鄉楊翁一案後,戚玉台臥床很長一段日子。並且之後太師府驅走所有雀鳥。

第一次因外物驚悸尚能壓製,第二次必然嚴重得多。

而那之後,豐樂樓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火是從頂閣開始燒起來的,畫眉圖遇火燃儘,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即便後來有人懷疑,再上閣樓,一片火後廢墟,也查不出端倪。

隻會以為是那位服食了太多寒食散的太師公子,神智恍惚之下的胡說八道罷了,

「真是天衣無縫。」耳邊傳來人讚許的聲音,裴雲暎偏了偏頭,「不過,此法新鮮,你是從何得知?」

這種顏料變幻之法,醫經藥理中並不會教。

陸曈愣了一下。

她低頭,抿了一口麵前白荷花露,花露冰涼,甜味便顯得微微寡淡,甚至覺出一點苦澀來。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

裴雲暎微怔。

似乎為了好看,賣甜漿的小販在竹筒杯裡放了兩片碎荷瓣,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漿水裡,沉沉浮浮,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

陸曈恍惚一瞬。

似乎有人在背後叫她:「曈丫頭,曈曈,你慢點!」

她在前方蹦跳著,一回頭,看見母親拉著陸柔在背後叫她,陸謙和父親走在後麵,一人手裡抱著幾筒甜漿。

「快點呀!」她抱怨著,「等下趕不上水戲了——」

常武縣每年夏至前後,會有人在縣中小河邊搭台子唱水戲。

每到這個時候,城裡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邊看戲。

班社最出名的幾齣戲,小孩子不愛聽。什麼愛恨情仇、什麼升官發財,什麼忠孝禮義滿口大話,聽著遙遠又無趣。

最受歡迎的是鬼戲,譬如張家宅今日冤死了個小孩明日化作厲鬼來復仇,李家廟裡的財神像夜裡會變作老嫗吃掉富貴人家的心肝,隔壁山上新墳裡的鬼新娘每日夜裡都會挑個路過的男人過來成親……小孩們一麵嚇得吱哇亂叫一麵聽得津津有味。

陸曈也很愛聽那出「無頭陰魂生仇死報」。

有一年班社心血來朝,將那出「無頭陰魂」戲改了改,

台上燈籠昏暗,唯有塗了油彩的戲子戲服鮮艷,大紅燈籠在紙做的宅門前微微一亮,牆上豁然浮起一張七竅流血的大白臉。

「哇——」的一聲。

陸曈嘹亮哭聲驚飛荷塘裡一片白鷺。

那一年常武縣許多看戲的小孩都嚇哭了,陸曈回去就發了熱。鄰居家的嬸子非說她是被臟東西纏上,要去山上請個姑婆來喊喊魂。

陸柔陸謙坐在她榻前,望著她憂心忡忡。

她裹著毯子縮在床腳,隻覺帳子裡、櫃門前、桌底下隨時會浮出那麼一張大白臉,一刻也不敢閉上眼睛。

不過短短兩日,原本圓潤的小臉也顯得消瘦了兩分。

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教她穿好衣裳下床。

她不肯。

「你起來。」父親說:「我教你捉鬼。」

捉鬼?

對捉鬼的好奇終究大過躺在床上不起的賴皮,她拖拖遝遝下了床,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讓她坐在鋪了紙的桌前,遞給她一隻沾了顏料的筆。

顏料像是硃砂,卻與平日的硃砂又有不同,質地過於黏稠。

父親讓她寫個字。

陸曈龍飛鳳舞畫了一個「鬼」。

硃色字跡潦草似畫,分不清是字是符,父親扶額嘆息。

陸曈莫名其妙。

她呆坐了片刻,正想問捉鬼要捉在哪裡,就見白紙之上,紅色字跡漸漸褪去,如旁邊站了個看不見的人,悄無聲息拿布一麵將字跡擦掉了。

陸曈驚得一下子跳起來:「有鬼!」

父親卻按著她的肩讓她重新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燈燈盞,在褪成虛無的白紙上輕輕一燎,方纔消失的字跡便又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陸曈目瞪口呆。

「為父問過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蛻、雲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製,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後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戲台上的絹布早已提前用顏料摹了人臉,戲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顯異色。」

父親站在桌前,望著她嘆道:「曈丫頭,世上是冇有鬼的。」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來龍去脈,心下稍鬆,但回想起布帛上慘白人臉,仍覺驚悸,偏要將信將疑問道:「萬類不齊,咱們隻是冇見過,那萬一就有呢?」

父親無言一刻。

半晌,他道:「那也不用怕。」

陸曈眨了眨眼。

「書上有雲,先生說:見鬼勿懼,但與之鬥;鬥勝固佳,鬥敗,我不過同他一樣。」

他撫須:「這,就是為父教給你的捉鬼之道。」

見鬼勿懼,但與之鬥。

這條「捉鬼之道」,後來在落梅峰中時常被她回想。每次在墳崗翻找死屍時,她都會告訴自己「人乃未死之鬼,鬼乃已死之人」,無需憂懼。

而這世上,多的是凶惡殘忍遠勝於鬼怪之人。

不過謹承一個「鬥」字。

燈火昏暗,一陣狂風掠來,門前樹枝被打得在木窗前「劈啪」作響。

陸曈回過神,灌了一口白荷花露,低頭道:「父親從班社聽來的方子,後來家裡校考功課時,我用來作弊。」

裴雲暎神色古怪:「作弊?」

「不錯。」

她不用像陸謙一樣去鄰縣上學堂,但功課一樣冇落下,每半年父親還要在家校考。

那簡直是她的噩夢。

機智的她想到用父親的「捉鬼之道」將默不出來的詩文用摻了藥材的丹砂寫在白紙上,不過冇等點燃火摺子就被髮現——畢竟白日點燈也有點太過分了。

父親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

「成日偷奸耍滑像什麼樣子!戒尺呢?誰把我戒尺藏起來了!」

陸謙早已抱著戒尺跑出半裡外,陸柔過來勸說,被父親鐵青著臉推出門外。

「從小為人,休壞一點,覆水難收,悔恨已晚!你們就縱著她吧。」

又衝她斥道:「我教你顏料之法,可不是讓你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的!」

想著想著,陸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父親一向德教為先,幼時她隻是想應付功課偷寫下來,便被視作「歪門邪道」,但現在,她用這「捉鬼之道」來設計大火、陷害,甚至還不止,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殺人、埋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麵上笑容漸漸淡了下來,陸曈靜了一會兒,道:「他一定對我很失望。」

她長成了父親最不願意她長成的模樣。

四周暗沉沉的,隻有窗外風聲嗚咽。

「我倒覺得他會以你為榮。」

一片岑寂裡,忽然有人開口。

陸曈抬眼。

「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盛京給全家報仇,殺了三個仇人還能全身而退,最後一個看著也快了,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一定很是自豪。」

他說得隨意,彷彿無心之言。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點冷冽芬芳香氣,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鋒利的眉眼,明明大雨欲來,卻因這片柔軟暖色,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

他望著陸曈,笑著開口:「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這些,應該隻會心疼。」

陸曈心頭一顫。

她離開家太久,已不敢奢求包容寵溺如往日,更不敢奢求心疼。

陸曈收起心緒,「『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她學著裴雲暎的話,蹙眉,「殿帥這是占我便宜?」

他一愣,隨即好笑:「我這是在安慰你。」

「我又不低落,何須安慰?」

裴雲暎注視著她。

陸曈坐在昏黃燈火下,神色如常,語氣平淡,彷彿剛剛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是個幻覺。

他便低頭笑笑,冇再繼續這個話頭,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雖然如今戚玉台暫且失誌發狂,但崔岷為他行診,將來或許恢復清醒。」

「一旦恢復清醒,戚玉台說出豐樂樓失火當晚,曾與客人爭奪上房,謊言即刻會被戳穿。」

「戚清那隻老狐狸,未必不會察覺此中蹊蹺。」

「陸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訴戚清線索?」

以戚家之謹慎,縱然找不到那幅「畫眉」,但不代表就不會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當初常武縣陸家一事或許會被重新擺到戚家眼前。

燈火闃然無聲。

良久,陸曈微微一笑。

「不怕。」

她的眼睛在燈火下異常明亮,平靜開口。

「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呢?」

她諷道:「恐怕連他的父親,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

「劈裡啪啦——」

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陸曈剛回到宿院,院子裡便下起雨來。

雨水還帶著夏日暑氣,陸曈把油燈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關緊,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幾下。

陸曈問:「怎麼關這樣緊?」

宿院男女隔開,夏日悶熱,夜裡總會留點空隙透風。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頭下的話本大聲讀給她聽:「你看這上頭寫著:從來偷情的男子,養漢的婦人,個個都是會飛的,不須從門裡出入。」

「新進醫官裡也有年輕氣盛的,萬一哪個夜裡發春摸錯房間了豈不尷尬?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陸曈:「……」

「寫的還怪有道理的,」她一轉頭,問陸曈:「是不是,陸妹妹?」

陸曈避開她的目光,不動聲色道:「……是。」

……

雨水綿綿下著,把院中地上沖洗得乾淨。

裴雲暎回到府邸,收好傘放於門口。

偌大府邸,空空蕩蕩,堂廳的花瓶裡插著一束薔薇,那是裴雲姝白日過來給他裝上的。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殿帥府,不在殿帥府時在宮中宿值,這處府邸時常空著,倒是自打裴雲姝母女搬到隔壁後,回來得勤了一點。

府裡的仆婦們白日會來掃灑,到了夜裡就各自歸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隻有幾個心腹護衛。無事時不會出現。

裴雲暎點燈,走進了書房。

書房仍是離開時候的模樣,矮桌上的木塊亂七八糟,幾張畫紙散在書桌前,筆山上狼毫懸掛著,有數隻成色嶄新,是新買的,並未用過幾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把桌上被風吹亂的紙收起,收著收著,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豐樂樓上,那張以特殊顏料繪製的畫眉圖,是他親手所作。

陸曈托他畫這幅圖,是因為知道他善繪丹青,而交給盛京其他畫師,總怕他人泄密。

其實自從母親過世後,他冇再提過畫筆,本該拒絕,最後卻不知為了什麼,接受了她的提議。

裴雲暎搖了搖頭,無奈笑了一下。

陸曈說,她的父親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當年的法子行復仇之道,當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親知曉,當年手把手教他讀「凡畫有八格:古老而潤,水淨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脫,雲煙出冇,野徑迂迴,鬆偃龍蛇,竹藏風雨夜」,學會的書畫,最後被繪在花樓紅坊的牆上用來裝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應當不會失望吧?

他往後靠著倚靠,注視著昏暗中筆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麼,眸中閃過一絲自嘲。

畢竟……

這也算為民除害了。

「見鬼勿懼,但與之鬥……「」人乃未死之鬼……」——《子不語》

「凡畫有八格……」——《山水純全集》

「從來偷情的男子……」——《無聲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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