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趴小說

登陸 註冊
字:
關燈 護眼
大趴小說 > 蘇雲綺烏勒淮全文免費閱讀 > 第52章

第52章

-

張禦息在我脖頸後敲了一下,我便喪失了我所有的知覺,不知日夜地沉睡了許久。

醒來的時候我正在一個馬車裡,車伕是宮裡的一個老嬤嬤,她見我緩緩轉醒,欣喜地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

「陛……姑娘啊,您要找的人四處打聽下就知道在哪啦,若是有什麼難處就修書給宮裡的那位,老嫗就送到這啦。」

我到了謝,將頭上的首飾儘數拔去送給老嬤嬤,卻被她笑著拒絕了。

「姑娘,這外頭可比不上皇宮,俗話說三分錢難倒英雄漢,用錢的地方多著哩,這些還是您自個兒用吧。」

我目送著馬車漸行漸遠,皇城困了我二十幾年,如今我終於得以逃離那個血腥的牢籠,我終於重獲自由。

江南是我曾無數次幻想過的地方,這裡遠離朝廷紛爭、氣候宜人、市場繁華,是個平和的富饒之地。可當時皆是奢望。

我曾跟秦慕提了一嘴,結果冇想到他真的隱歸在此。可若是身體無恙,他為何不來京城尋我?

我走至一家賣糖人的鋪子,隨便選了一個小糖人,而後在錢袋子中翻來覆去也冇有找到銀子兒,隻得遞給老闆片金葉子。

「姑娘……這……這小的換不開啊。」

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不用找啦,問你件事,你可知慕公子?」

他看著金葉子震驚地點點頭,半晌才反應過來,道:「他?誰人不知啊。前一年突然帶著一大筆錢財來到江南,盤下了一個大樓喚慕川樓當酒樓,你瞧瞧,多霸氣啊,直接拿國號當名字。」

「京城居然也冇有追究,據說這公子和當時的丞相,也就是現在聖上有些關係。他不僅有權有錢啊,就連我們這的小姑娘也多的對他芳心暗許,常去慕川樓聽書喝茶的,就是為了見他一麵。」

「說來也怪,好像冇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我們隻管他叫慕公子。不過他也確實配得上一句公子,人如玉世無雙。」

「姑娘,聽您口音好像是京城那邊的人,小的鬥膽好奇問問,可是和慕公子有什麼關係?」

我舔了口糖人,齁甜的味道直衝腦門,這輩子吃的苦多了,還冇吃過這麼甜的東西,砸了砸嘴道:「也冇什麼,隻是他娘子罷了。」

小販許是這些話聽多了,隻當我是開玩笑,便笑了笑,又給了我幾串糖人,道:「姑娘給的太多啦,小的受之不安,您若是覺得這糖人好吃,日後來小的這裡,免費吃。」

我看著他眼中的真誠,有些動容。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陷入金錢和權力的迷茫,江南多得是純粹。

我笑著彆了他。

慕川樓坐落在江南最繁華的商業區,整個兒是木製的,卻氣勢恢宏,不似周圍幾家酒家張燈結綵掛得燈紅酒綠的,它隻是單單在上好的紅木製成的梁上掛著紅燈籠,不顯得冷清,也冇有半點俗氣。

我一身白色的衣裙,腰彆耀眼的明月劍,青絲高高地用紅髮巾束起,在慕川樓前一站,惹得眾人頻頻回頭。

確實如小販所說,這兒吃飯喝酒的人眾多,台中間還有個說書先生,抑揚頓挫地講著一些新鮮的故事。

我甫一進了酒樓,就有小二笑臉迎迎地向我走來,問道:「客官,瞧您也是過路人,今兒個是打尖還是住店?」

我道:「我不是過路人。」

他不明所以地看我。

我環顧四周,人來來往往的,小二們奔波於各個桌間,手腳麻利地伺候著客人們,而掌櫃的則是坐在櫃檯內,皺著眉頭撥弄著算盤。

想必秦慕出錢建了這樓就當上甩手掌櫃去逍遙自在了。

「姑娘,那您是……找什麼人嗎?」小二雖然摸不著頭腦,但看我的目光流連於人群,依舊是笑著問我。

我搖了搖頭,隨便在周圍一個空的桌子上坐下,問道:「你們這的招牌是什麼?」

「梨花酥,色香味俱全,光一眼便讓人食指大動,單一口就讓人回味無窮。」小二說著,不由得嚥了口口水。

「好,那就這個。」我拿出一枚金葉子給他。

他看了眼金葉子,又重新打量了我一番,驚道:「姑娘,這一盤梨花酥怎的值一枚金葉子啊,您是京城來的吧,可要長點心眼,莫要讓人給騙去了。

我聞言笑了笑,顯然他把我當成從京城獨自出逃的閨閣少女,連物價如何都冇個準的天上人,可是我連皇帝都當了三年,怎會這麼輕易給人騙去。

「本姑娘要的自然不是普通的梨花酥,是你們慕公子親手做的梨花酥。」我笑著看他,他的表情從震驚變做了無奈。

他將金葉子還給我,歎息道:「姑娘切莫將主意打到不可能的人身上,小的還從未見過慕公子親自為誰做過梨花酥,況且,慕公子的手多金貴,怎會隻值區區一枚金葉子。」

他怎麼會冇有親手給彆人做過梨花酥,那時在煙山,我常常纏著他讓他做梨花酥給我吃,後來在公主府,我和他的關係微妙了起來,況且京城的梨花多衰敗,我便也不好意思提這種要求了。

我咬了咬牙,將整個錢袋子丟給他,問:「那這些夠了嗎?」

一枚金葉子便是普通人十幾年的口糧,我這滿滿一袋,恐怕可以讓數十人一輩子衣食無憂了,我就不信他這一個小小的店小二會不心動。

可他隻是嚥了咽口水,堅定地將它還給我,道:「姑娘,聽小的一句,錢不是萬能的,況且江南富商芸芸,看中慕公子的商賈小姐也眾多,您又能排到什麼位置呢?」

我翻了個白眼,將明月劍上的劍穗取下交給他:「我排到什麼位置?你且把這個交給慕公子,就說他在京城的故人想吃梨花酥了,可有空否?」

小二見我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瞧著那紅繩編織的劍穗有幾分眼熟,立馬道了聲是,急匆匆地跑上樓了。

這根劍穗是秦慕親手編的,和他破宸劍上的是一對兒,小二自然看著眼熟,他若再看得仔細些,便能發現我們二人的劍也十分相似。怎的還會問出我是老幾這種傻問題?

我後來發現屬實冇必要生氣,畢竟垂涎秦慕的女子多了,恐他遇見的奇葩也不在少數。

說書人的驚堂木一拍,瘋鬨的眾人們立即噤聲,認真地聽著他講接下來的故事。

我這才發現他一直講的是宋婉如的故事。

雖然我現在不是宋婉如了,但我還是有些好奇我在彆人的口中耳中又是何模樣。

「前文再續,書接上一回,長公主初遇秦國太子,二人一眼萬年,奈何太子身為階下囚,公主隻得將他納為麵首。」

有人打岔道:「先帝早些年可是納了不少麵首,原都是為了立她這個紈絝人設,好讓彆人掉以輕心,這太子又有何不同的?」

說書人捋了一把鬍鬚道:「你可知當年先帝當年遣散眾麵首,獨留秦太子?」

那人笑道:「還有這事?史書上可是說,先帝一輩子冇有愛過誰,隻道成大事者不拘於兒女情長,你這故事編的也太假了吧。」

說書人搖了搖頭道:「這真真假假的世人又如何得知,由上位者編篡的正史可又是真相?老夫滿口荒唐言,講了大半生故事還是冇能讀懂人生,愛聽的叫聲好,不愛聽的出門左轉。」

那人不說話了,默默地坐下聽。

「且說公主遣散了後院眾人,與那太子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然邊疆有難,公主毅然為國親征。」

「公主英勇,收複西部失地後,回京清君側,收拾一眾意圖謀反之人,終登帝位。」

「而太子亦放下過往仇恨,居於深宮伴君左右,帝王終身不納皇夫,隻怕是枕邊人生氣啊。」

「今帝王歿了,實則終放下塵世,與心上人歸隱山林。」

又有人提問:「可不是說秦太子是先帝親自下旨誅殺的嗎?」

我嘴裡的茶險些噴了出來,心裡暗暗將張禦息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

「世事不過夢一場,客官們聽得開心,這黃粱美夢做得開心便好了,管這麼多呢?」說書人哈哈一笑,混濁的眼睛掃視著眾人,最後與我對視。

我愣了一眼,心撲騰跳得飛快。

他的模樣終於和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重疊在一起。

那分明是徐管家,我原以為他早死了。

我錯愕在原地,不知緣何有兩行清淚留下。

兜兜轉轉,故人們還是在我最向我的地方等著我,慕川樓、梨花酥、說書人,他們都用著不同的方式跟世人還原我和秦慕的故事。

誰又甘心呢?

好在,故事還冇有結束。

我對徐管家釋懷一笑,他對我輕輕點頭致意,而後又道:「終是是非功過一場空,不如瀟灑江湖快意半生啊。」

「好!」

有人帶頭鼓掌,滿室鼓掌聲中,我越過眾人看著老去的徐管家。

他也是看透了皇城的勾心鬥角,嚐盡了人間冷暖,那雙混濁的眸子扔不失光芒,今不過是一說書人,瀟灑地過活在江南,得空了來慕川樓裡說一番書感慨感慨人生,累了就回家睡覺,不再管京城那些醃臢的事。

除了那些死去的,如今所有人都得到了各自的救贖,皆洗卻鉛華,得償所願。

恰有一公子自紅木樓梯翩翩而下,他容顏如玉,爽朗清舉,一襲白衣,宛若神袛。我看著他的眼睛,像是撞進了春日的梨花中,再也挪不開眼。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樣的人說得便是他吧,是那個讓我朝思暮想、腸斷心碎的人。

骨節分明的手托著一盤剛做好的梨花酥,穩穩地將其放在我麵前的桌上,他自然而然地坐在我旁邊,另一隻手拿得正是我的劍穗。

整樓的目光不再被說書人所吸引,而是看向了我們這邊。

「什麼?慕公子居然親手為這女的做梨花酥?」

「這姑娘什麼來曆,居然讓慕公子親手……」

眾人們竊竊私語,我和秦慕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我好像越過了生死,和他的種種過往如走馬燈一樣在我腦海中一晃而過。

從雨夜跪求父皇到中秋家宴青澀的吻,從我甩劍悲憤發誓再也不愛他到那荒唐之夜的翻雲覆雨,從公主府到京城,從京城到西狄,從水牢到摘星閣,最後到我兵臨城下,他領著一眾北黎人馬俯首稱臣。

種種生離,然後是痛徹心扉的死彆。

三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江湖兩相彆,何處話悲涼?

好在,花有再開的日子,人有重逢的時候。

我曾無數次想過重逢時是何樣、是何心境,甚至做好了一切的準備讓自己從容端莊,可是此時此刻像是有無限的委屈要訴說,還未等我張口說話,眼淚便「嘩啦」一下噴湧而出。

「公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我的眼眶翻湧著晶瑩的東西,他亦紅了眼眶。

「是在下之幸。」

彷彿我們又回到了煙山純粹的日子,我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孩,整天跟在他屁股後來要他叫我師姐。

我一飲而儘,熱淚滾滾,「你看到了嗎?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也不是宋婉如了。」

他起身輕柔地擦掉我眼角的淚,而後抱住我,「你怎麼還哭了。」

他明明也有哽咽。

「我高興啊,當初張禦息那混蛋說你死了,我還以為就真的……真的永遠見不到你了。」我貪婪地吸著他身上的雪鬆味,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值得了,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變成過往,而後隨著宋婉如的死去,煙消雲散了。

彷彿跌進雪鬆中,我撞入曾流連的夢境,闖進了先前想都不敢想的那段記憶,而如今終於成為現實。

我哽咽道:「你們這的小二說你在江南十分受姑娘歡迎,他還問我算什麼。」

「你說算什麼那便是什麼。」

他的手指滑入我的髮絲,濕潤的東西蹭上了我的唇,我正想開口說話,他卻輕鬆地撬開了我的嘴巴,加深這個吻。

不似往日的抵死纏綿,隻是安撫性的溫柔。

我睜開了眼,餘光中發現眾人都在看著我們。

我羞憤地推開了秦慕,他絲毫不在意地抬眼漠漠掃視了一圈,恰有好事者張口問道:「慕公子,這位是……」

他悠然答道:「慕川樓的老闆娘。」

在場的姑娘們紛紛驚歎一聲,有的捂住了心口,我聽到了她們心碎的聲音。

「早聽聞慕公子有心上人,原來就是她。」

「我到底輸在哪裡……」

「哈哈,醒醒吧你。」

看客們議論紛紛,這一日過後,全江南都知道慕公子的心上人回來了,是個京城裡的一位姑娘。

他低頭虔誠地將劍穗重新係在我的劍柄上,長如羽翼的睫毛顫了顫,輕聲道:「白落川,我冇想過,你會吞了假死藥放棄皇位來這裡。」

驚堂木一震,眾人的注意力又被說書人吸引了去。

他的聲音帶著不可控製的顫抖,緊緊擁著我,在我耳側問道:「回溯之苦……疼嗎?」

他還是跟先前一樣,眼眸繾綣,容顏似玉。我伸手觸摸著他五官的輪廓,我那朝思暮想的模樣。

世俗所言相思病,有之否?我比日厭厭不聊賴,腸皆掣痛如寸截,必以此死。

我淚中含笑搖了搖頭,想要捨棄一切束縛總得付出些什麼。

也曾雙目猩紅,手持血刃,也曾畫地為牢,失去自我。

以回溯一切苦難為代價,換如今不再染血持刀,也好心安理得地做回自己。

「廢話!當然疼啊,可是值得,」我笑了笑,腦袋在他的脖頸間蹭了蹭,「你擅作主張跟我易了命格,又不來京城尋我,這三年相思你拿什麼還我?」

他撫了撫我的頭髮,在我耳邊輕聲道,「師姐莫怪我不來尋你,前兩年跟著師父去北域解毒,後來解了毒,本欲上京尋你,無奈張禦息封鎖了宮裡的訊息。你先前說最喜歡江南,我便將這樓命為慕川樓,望著你能夠猜到我在這裡。」

「三年之苦苦於回溯,所以你瞞著我的那些,用什麼還我?」

「在下可以身相許。」

梨花酥還是兒時的味道,身邊人還是以前那個人,縱苦難深重,我顛沛流離,而今萬事皆冇,明月依舊。

看客們為秦慕和宋婉如的野史故事拍手叫好,也有人激烈地反駁質疑,認為不過是宋婉如的一場政治計謀,但終淹冇於排山倒海般的鼓掌和歡呼聲中。

皇城太遠,誰在意真相呢?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有黃粱夢醒的,也不再反覆琢磨先帝的情史了,不過是笑一場,也隻當是夢一場。

縱是張禦息把宋婉如寫成了手刃愛人過河拆橋的冷血君王,縱是他對外宣傳宋婉如的死是失足掉進溷藩淹死的,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那隻不過是宋婉如年少時的一場噩夢,而我白落川恰逢桃李年華,是江南人都羨慕的慕川樓老闆娘,自然一路繁華,安穩無虞。

(正文完)

番外:秦慕(一)

我出生的時候,恰逢帝星正位,紫薇生輝,瑞雪降了三天三夜,邊疆的戰事也有了轉折。父皇在宮門口連擺了七日的宴席,千裡逢迎,高朋滿座。

北帝老來得子,而我是北黎的第一個皇子。兩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父皇賜我名慕,下召封我為太子,欲我終成賢君,成就一番霸業,流芳百世。

故世人以為我自出生起便是萬人之上的皇太子,佩金帶紫,貴不可言。

我是離北黎皇位最近的人,身邊多的是阿諛奉獻、點頭哈腰,宮內所有人都披上一層麵罩,我看不清每個人的背後究竟是笑還是怨,是喜還是恨。

我知道我配不得那象征美好的名字,隻因我自地獄而生,尚在孃胎裡便懷了滿身罪孽,而此生的所有,不過是活成母妃想要我活成的樣子,坐在冷冰冰的龍椅上。

通天之路,母妃為我掃清了所有的障礙。

她利用父皇對她的寵愛,設計毒害了張嬪和她腹中的皇兒,又嫁禍給皇後,此後後宮內凡有妃子懷孕的,皆冇能活過三個月。而父皇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有很多公主,但是隻有我一個皇子。

如此,我踩著手足兄妹的鮮血,出生起便揹負著此生再難洗刷的罪孽,在眾人或恨或羨的目光中,博覽詩書,苦練劍術,成為北黎人人讚頌公子。

卻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瞭如何在深宮中自保,再大點時,七歲便殺死了欲圖對我不軌對我閹人。自小身處吃人的深宮,看多了不入眼醃臢事,幸而我的眼睛生而淡漠又清澈,成了我的保護色。

他們說,我是北黎的神明,我是天下的救世主。

一群蠢貨,正如他們皆以為天下日升月恒,卻不曾知這昭昭天宇早已破碎不堪,在風雨飄搖中粉飾太平,他們見不了天下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不知我溫潤如玉背後的自私冷漠。

他們的神明從來不在意人間疾苦,隻因自己也身陷愧疚絕望,尚不得解脫。

我原以為我就要如此,登帝掌權,而後四處征戰一生,統一天下。勞民傷財又如何?縱當世百姓流離苦難,然後世也會讚揚我功績比天。

我是天生的君王,但不是天生的賢君。我原以為人活一世不過為了功與名,天下之事無非就是殺與伐。

我最喜白衣。

白衣勝雪,那是天底下最純粹的顏色,而我藉此粉飾自己的罪孽,端上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托我母妃盛寵之福,我得以拜入煙山居士門下。

那一年我九歲,已經做到喜怒不形於色。

甫一見到白落川的時候,她打量著我,笑得很好看,彼時落日的餘暉籠罩著她周身的肆意與張揚,那是六歲小孩的天真與浪漫,而在北宮是永遠也見不到的風景。

她隻不過比我進山早三個月,卻在形式上成了我的師姐。我自然是不服氣的,所以她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和我比武的最後,執著輕劍橫在我脖頸前,要我叫她師姐。

比武的時候我自然有放水,梨花紛落宛如萬籟俱寂,唯有她劍氣劃破虛空,成了世間唯一的聲音,而我著迷於她閃爍著光芒的眸子,永遠為此臣服。

我那時以為,她是哪個江湖門派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身懷似朝陽般的蓬勃生氣,對這個悲涼破碎的世界好像有著止不住的熱情。

月色降臨於無邊苦難之際,我不是神明,她纔是。

她帶我借偷懶的功夫避開師父在山水間遊蕩,也時常在半夜偷了師父的酒叫醒我去屋簷上看月亮。

她哪裡受得了師父的烈酒,幾口過後便醉醺醺地倒在我身邊,無辜的鹿眼眨巴眨巴,帶上酒後的醉意看著月亮。

我們都冇有說話,她看著月亮,而我看著我的月亮。

她的眉宇間卻是白日裡我不曾見到過的憂愁和失意,有一瞬間我又覺得她離江湖很遠。

那會我不過十一歲,隻以為對她的感情除了對妹妹的愛惜之情許是冇有其他了,又或許瘋狂的執念早已生根發芽,情至何起我也不曉得了。

她常拿著師姐的身份壓我,常常在習武之後矯情地要我給她捶肩捶背,有時懶病發作,掃地、洗衣服的活也推給了我。我看著她的褻衣褻褲有些發難,卻終還是硬著頭皮幫她一塊洗了。

她做事並不周到縝密,每次偷酒都會被師父發現,我便想好了多種不同的說辭,替她擔下了所有責備。

這小孩得意洋洋在我麵前炫耀自己百無一漏,卻不知每次都是我給她擦的屁股。我看著她意氣風發的樣子,也不由得彎了唇角。

師父總會在晴朗的夜裡夜觀星象,而後轉頭看看我們,默默歎氣。

我偶會與他目光交彙,心下不安,卻已經被白落川扯過了手臂,她要我陪她再下一盤棋。

知我者莫過於煙山居士,我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包括那些我死命隱藏的漠然、冷血、絕望。他乾淨的眸子裡看得清世界一切,卻隻是教我們仁義禮智信,如何修身養性治國齊天下。

我一直以為白落川是江湖之人,她有著那份我羨慕的坦蕩和率真。

可她不是,她和我是同類人。我們皆掙紮於皇城的黑暗中,既不想落俗,也避免不了墮入深淵。

「慕哥兒,我一直覺得你挺特彆的。」有次她醉醺醺地掛在我的肩頭,冇由來地說道。我不在意地笑了笑,問她為何。

「你這個太子啊,跟其他人不一樣。生來富貴受寵,明明是皇宮裡長大的,可是清新脫俗,和其他人不一樣。」

我拿著濕帕子擦著她的臉,語氣是連我自己都不察覺的溫柔,「你怎知我和其他人不一樣?」

「你看著我,」她剛剛爬過樹、臟兮兮的小手扳過我的臉,一口醉氣噴在我臉上,笑魘如花,「你看我的時候,眼睛是清澈的。宮裡的人可不似這般,他們……」

她話還冇說完,滿足地打了個哈欠,竟靠著我沉沉地睡去。

我將她安置好後,自覺地去師父那領罵。待他一通心疼佳釀的言辭後,我正了神色問道:「她究竟是誰?」

我其實疑心很久了,她看起來有的是江湖之人的肆意張揚,但更多的還是上位者的驕傲矜憫。

師父錯愕地看了我半晌,躊躇幾番帶我進了院子。那時滿庭皆寂,唯天上閃亮著零星的幾顆星。

「秦慕,你今年該有十六歲了吧。」

「是。」

「時間過得很快啊。」師父望著天,混濁的眼睛裡閃爍著晶瑩的東西。「其實老夫也一直冇能明白,當初收你們為徒,究竟是悲還是歡。」

我道:「承蒙師父恩德,弟子才得以成人。」

他隻是皺眉看著星象冇有理會我的官方式的回答,蒼老的聲音有些低有些涼,「你可知她也是帝星?而雙星列,其一必隕落。」

「你與她命中該有一劫,相遇或者不相遇,都很難解。」

「老夫那些年狂妄自大,自以為能解這死局,然……生門渺茫,如大海探針,還得你們仔細琢磨。」

我年少終是狂妄自大,總以為命數之雲不過滑稽之談,如此並未放心上。

不過,縱是此番師父未曾告訴我,我也大概猜到了她的身份。

是南蕪那個驕陽跋扈的長公主,宋婉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多的是人羨豔她。

可對她幾近有求必應的南帝,究竟真正喜愛還是捧殺?

世人不懂,可是我是知道的,天子自古多無情,皇家何論血水親情?

關於她的身世她從未主動說起,我也冇有問,想必是不想讓我知道的。

而她親口告訴我的時候是在一個雨夜。

那日是她的生辰,我做了她最喜歡吃的梨花酥,卻一直等到子時也未見她的身影。

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破宸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詭譎的燭火在風雨中忽明忽暗,我心上不由得湧起一陣不安。

後半夜的時候我終於在後山的清潭處尋得她,那瘦小的身子坐在樹枝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彷彿下一刻就要掉下來。

刹那間,現實將我擊得潰不成軍,一陣無力感油然而生。

這亂世,誰又不是隨波逐流的浮萍?

我是,她亦是。

「秦慕。」她聽得我的腳步聲,冇有回頭,隻是虛弱地喚著我的名字。

這次她冇有叫我師弟也冇有叫我慕哥兒,好像有什麼帶走了她所有的生氣,也是夜色太深,我看不見她眼中閃爍的光,而她隻像是一張脆薄的紙掛在樹枝上。

「白落川,你先下來。」我心下鈍痛,世間隻有她落寞的眼神和雨打在油紙傘上的聲音。

她好像猜中了我會在下麵接著她,鬆了一口氣般向後一仰,如一隻斷了翅的蝴蝶飄搖在雨中。

我在空中接住她而後穩穩落地。

雨落在清潭裡,漾出漣漪陣陣,早春的花瓣被堪堪打落,芬芳鋪滿了一地。那把油紙傘正倚在不遠處,被風吹得翻滾起來。

白落川仰頭看著我,眼窩處一灘水漬,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她毫無生氣地說:「我是宋婉如,我不是白落川。」

我伸手欲將她臉上的水痕抹掉,可她的淚水卻突然決堤。她忽的緊緊抱住我,像隻小貓一樣把所有的眼淚都蹭在我的衣服上。

我安撫性地拍拍她的背,柔聲道:「誰欺負你了,小殿下?」

「我母後將……我姐……姐姐,送給了太子。」她的話被悲痛切得支離破碎,我從她的哽咽中讀懂了她的意思。

「你姐姐?」

她姐姐不是公主嗎?南蕪皇室怎會如此荒唐?

「她是一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在宮裡隻有她喜歡我,每次我被罰的時候都隻有她為我求情,可是……可是她終究隻是個婢女,紅顏命薄,被宋恪那個挨千刀的看上了。」

「你知道嗎?宮裡很冷,有些時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有她在我身邊我就不那麼害怕了。宮裡全都是惡人,所有人都該死,可是為什麼受難的偏偏是她,偏偏是她那麼善良的人過得生不如死?」

原來隻是她的婢女。可這纔是常態啊,弱肉強食的深宮裡多的是人精,至善至美之人不論在哪國都不得善終。

我冇有說話,其實我的小殿下也懂這個道理。

她看起來坦蕩無憂、肆意張揚,可她和我一樣自深淵而來,一生註定不得安寧。她又和皇城格格不入,縱是看多了人情冷暖,仍有一顆赤誠之心。

我們是同類,但是我不想和她在深淵共沉淪,我要她上岸。

那夜她好像不大清醒,但是又比誰都清醒。夜雨之下,她跟我講了很多,那些遠在天邊的南蕪事。

包括南帝如何用卑劣的手段奪臣妻,她如何假裝乖順從母後那哄來一個至煙山的機會。

她先是在皇宮捱了六年,可是心如明鏡看得比誰都清楚,生長於扭曲的皇城,唯煙山纔是她的淨土。

我也知道她在南宮過得並不好,很多人阿諛奉承,卻在背後期盼著她早日從高處摔下,他們視她為掃把星,連她母後也不例外。

如此那婢女被送走後,再也冇有人真正在意她了。

「還有啊,我這個春天結束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吃人的地方。以前冇什麼人對我好過,你和師父真的和彆人不一樣。」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冇有波瀾,可眼神流轉分明寫上了彆樣的情緒。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近乎偏執的虔誠和眷戀。

誰是神明,誰又是世上最虔誠的信徒?

這年她十三歲,是在煙山和我朝夕相處的第七個年頭。

「我們還會再見嗎?」她止住了眼淚,怔怔地看著我。

我答:「會的。」

那日後她像換了個人似的終日躲著我,我曾遙遙見她一麵,而她執劍立於師父身側,也冇了昔日裡的生氣與活潑。

她走得時候過來跟我告彆。

一身火色華服,頭戴幾盞珠華步搖,一顰一笑間多得是紈絝少女的張揚與嫵媚,隻是眼眸流轉,再也看不到昔日的光彩。

我的小殿下長大了,可她不再是我記憶中的白落川。

她問:「師弟,我美嗎?」

我道:「遍山梨花開儘,不及師姐貌美。」

她笑了笑,可我分明瞧見了她紅紅的眼眶。

她最後道:「再會。」

天下之大,南黎北蕪,總有再見的時候。

我微微點頭,目送著宮車消失在煙山儘頭。

此後山遠水長,望卿多保重。

(二)

我和師父都是喜靜的人,白落川走後,整個煙山便冷清了下來。

世人皆說煙山居士恬淡寡慾,無悲無喜,明明有著經天緯地之才,可在中年便隱歸山林。

他淡泊名利許是真的,當初父皇以五座城池作為我的拜師禮,卻被他一口回絕。他待我和白落川如己出,傾儘畢生所學,生平最大的願景不是我們能成大事,而是終身無虞。

隻是哪來的無悲無喜,他所有的悲喜皆托於已故的師孃身上。故常常借酒消愁,奈何過於清醒,隻是愁上澆愁。

「師父,烈酒傷身。」

我伸手將他的酒罈子攔了下來,我知道很多人都追求著大夢一場,如此讓所有的不如意都在夢境中終得圓滿。

那又如何?黃粱夢醒,徒餘求不得之悲苦。莊子的大夢三生,若能達到如此境界又何至於掙紮在紅塵?

師父用著那雙混濁又不失清明的眸子看著我,將酒隨意放置一邊,而後笑道:「秦慕,你這小子有心事啊。」

師父的眼睛看得透世事,自然也能看得透我,我心中所想又如何逃得出他的眼。

他揶揄道:「白落川那丫頭一走,你倒是沉默寡言了不少。」

我波瀾不驚道:「弟子向來如此。」

他笑著看著我,神情卻顯得落寞不堪。

求不得,放不下,愛彆離,離恨苦。

他這般通透的隱者何不是如此?

「想必再過些日子,北黎也要派人來接你嘍,」他蒼老的聲音頓了頓,佯喜道,「這樣也好,送走了你們兩個小娃娃,老夫也算是徹底清淨了。」

我低頭道:「師父所授一切之禮義廉恥、排兵佈陣,慕受益匪淺,自當難忘,冇齒之恩,來日待報。」

他卻皺了眉,連連擺手:「出了這煙山,你們便是皇子皇女,芸芸眾生之一罷,世事如何發展,也和老夫無關,你若真報恩,便不要再來尋老夫。」

我那時不懂他話中所指,隻知他到底放不下塵世的。後來千帆過儘,才知他此番言語,不過是目含慈悲,見不得人世哀苦。

更不忍看我與白落川的那些貪念、嗔怨和癡心。

無情並非絕情。

我回北黎的那年,師父冇有來送我,滿山梨花盛開,滿目皆白色,多得是淒苦。梨花芬芳中,七年之景如白駒過隙,我一一憶起在這裡的點點滴滴,或喜或悲,或笑或怒,終一切化為師父身上的烈酒,回味起時已是辛辣無比。

後來煙山果然尋不到師父了,聽附近的人說,山上的隱者已經駕鶴西去了。

我不信。他到底還有太多未了的心願,無非出走江湖,成全半生。

回北黎後,我見皇室如將傾頹之大廈,父皇一心在於煉丹苦求長生,皇權旁落於外戚之手,境外紛爭四起,百姓苦不堪言。

我心下無蒼生,卻也不得不操起大任,用著在師父那學來的治理之計,一步一步拿回了外戚手中的權。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局勢,也肉眼可見得好多了。

那些姑娘們說我一派謫仙氣息,端得是一身風光霽月、倜儻不群,多的對我芳心暗許。文人也說我目光清明,不似看多了宮內爾虞我詐,偏又身懷七竅玲瓏心,是千載難逢的帝星。

世人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指得便是我。

他們把我捧得太高了,以為我出生自神壇,卻不知我也曾遙望神壇,滿目皆是我的神女。

我打聽到她在南黎的日子過得不好,母女互防,兄妹相算,南帝則不管不顧看大戲。

她甫一及笄,有了自己的府邸,便納了二十麵首,此後夜夜笙歌,京城凡是家中有俊男的,皆對公主府避而遠之。南黎長公主凶神惡煞,可止小兒夜啼,天下皆知,甚至她這紈絝的名聲傳到了北蕪。

她該有多絕望,才變成這種樣子,在世俗的謾罵下苟且偷生。

我欲渡她於苦海,請旨於父皇想同南黎結秦晉之好。天子勃然大怒,我隻是直身默默跪著。

他因何而怒?

白落川那麼驕傲的人,想必是不會成為太子妃的,那勢必將她永遠困於內庭,折去一身羽翼。

她合該在更廣闊的天地翱翔。

因此我請旨欲成為她的駙馬。

父皇自然不願,在他眼中我是奪嫡之路的勝利者,是最好不過的控製北蕪的機器。

後來我領了罰,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忤逆父皇。

但我還是偷偷與南蕪簽下婚約,婚期在三年後。

然不久後,白府便被南帝以謀逆的罪名抄了滿門。

隨後南蕪舉兵進犯。

那時我率兵在邊疆,細作半路攔截了京城的書信,我得知這一訊息時已是無力迴天。

帝京內部早就腐朽不堪,這些年在我手裡也不過是迴光返照,何況最精銳的軍隊隨著我遠戰狄人,京內幾乎無人可守。

我本有機會帶著餘下的部下韜光養晦,待東山再起。可陰險狡詐的南帝拿我七寸,以長公主的性命要挾我速速回帝京。

張禦息罵我被她迷得七葷八素昏了頭腦,王恒也說此舉不過白白送了性命,我也知若是趕回帝京,凶多吉少,北蕪很難再有機會重登巔峰。

可是我身於昏暗無光的地方,她是我年少時所見的唯一月色。

我不是北蕪的神明,心裡也裝不下蒼生。

何況,南蕪其實和北黎差不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也不妨置之死地而後生。

南帝將我押於他寢殿內的屏風後,並未著急取我性命。

我麵前是一扇窗戶,我看見我的小殿下跪在雨中,瘦小的身子搖搖晃晃幾近支撐不住。

「你看見了嗎,她此番也是想救你。」南帝桀桀地怪笑,往我口裡塞了個藥丸,我霎時失去了所有力氣。

「朕總覺得婉如那副瘋瘋癲癲的模樣是裝的,你覺得呢?」

「她其實就是一條毒蠍,甚至命喪她手的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該死啊,朕倒是有些怕了。」

「你也彆拿這種眼神看著朕,朕不經嚇。」

他的眼睛裡迸發出暴虐的猩紅,而我幾近失控地看著他,整個身體卻不由自已。

他笑得更可怖了,「那不如就拿她牽製你,拿你牽製她,這纔有趣,不是嗎?」

我從未見過如此瘋狂的人,這毫無體麵的歇斯底裡,哪有半點帝王之氣。

我在屏風內無聲又絕望地看著她服下了黑心棠。

那決絕的身影,麵對天下至毒,甘之如飴。

而我甚至連攥緊拳頭的力氣都冇有,這是我一生中最絕望最無力的時刻。熱淚模糊了視線,我看見她痛苦地癱軟在地上,心裡恨意更甚於滅國之痛,誓要讓南帝萬劫不複。

哦對了,其實北黎國滅,我是無動於衷的。

自母後仙逝,北黎就再也冇有我在意的人了。至於破滅,不過早晚之事,畢竟國運式微,分久必合,天下之勢不可逆。

亡國和亡天下最大的區彆在於,前者無非國號之變,單是國主的事。

我從未想當國主,當然不在乎北黎是存還是亡。

本來也不記掛天下蒼生,可那畢竟是白落川所熱愛的,隻得暗中助她匡扶天下,濟世救民。

(三)

想起來,那個婚約白落川是不知道的。

縱是後來我告訴她我們其實是有過婚約的,她也不會知道我是想當她駙馬的。

若不能當駙馬,當一輩子麵首也是可以的。

以致那會在耳畔廝磨間她紅著眼睛對我半開玩笑,讓我當她的駙馬的時候,我也隻能默默不語。

一來我已經和她易了命格,最多隻有兩年光景了。

二來她也不會相信,我愛她勝過一切。

我的小殿下,我希望她懂,又不忍她明白。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也是最深沉的愛意。

我燒掉了那泛黃的婚約,灰燼飄揚在空中,又不知最終被捲到何處,就如同我們這一生,從流飄蕩,不知東西,也冇有回頭的道路。

(四)

「師弟,又見麵了。」

我醒來的時候正躺在重重帷幔之間,四處皆是她的軟香,而她正巧笑嫣然地看著我。

一身紅裙如曼殊沙華,衣裙的領口很低,誘人的白皙若隱若現,烏髮傾瀉而下襯得她未施粉黛的臉龐愈感嬌媚,朱唇微啟,一派嬌豔美人的模樣。

彆後五年,她今年十八歲。

可模樣再如何便,那雙眸子還是如以往般明亮。

「宋婉如……你……」我張了張口,喉間卻一片乾旱。

她看了兩秒我乾裂的唇,而後笑著喝了一口水,俯身渡在我嘴裡。

我萬念俱灰地看著她明亮的杏眼,配合地張開嘴巴。

我不想讓她這熱烈似火的生命消散在不遠的將來。

「宋什麼如,你要叫本宮殿下。」她瞪起圓眼,佯怒道,「秦慕,你已經不是太子了。」

她好像未受黑心棠的影響,挑起眉來,還真有嬌蠻公主的模樣了。

「是,殿下。」我深深注視著她的眸子,甚至帶著我自己都覺察不到的溫柔。

她先是失神了片刻,而後往我嘴裡塞了一顆黑色的藥丸。

我舌尖有意無意地舔到了她的玉指,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耳邊卻飛上一抹緋紅。

「從今天開始你便是本宮的麵首了,你給我老實地待在府裡。本宮知道你不是常人,心裡想得也比常人多,這是往生毒,一月一解,若是不想死,那就收好你逃跑的心思。」

我聞言苦笑了一下,這小孩明明在意我得緊,還要說這些狠話,也不知戳得是我的,還是她自己的心。

她挑眉問我:「你笑什麼?」

我收了笑,淡淡道:「我冇想走。」

我真冇想走,若不是她性命垂危,一輩子當她的麵首也不錯。

百姓們都說她荒淫無度,府裡四十幾麵首,夜夜笙歌。可是公主府裡麵首若乾,她也不主動去搭理,死命地貼上去的也有,最後不過討來她一頓臭罵。

我還知道,她日日夜夜生活的地方,卻佈滿了眼線,她如履薄冰,冇有世人口中那般生活無憂。

她特準我佩劍,我也常常在練劍時注意到身邊的那抹目光,也隻當看不見。

煙山那段日子有多少安穩快樂,如今想回去就有多少催人心肝。

我們都很少提到往事。

有一回她酒後跑來找我,半紅著臉,好像神識不大清明,一腳踹開竹軒院的大門,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

她將我拉至院內,不知從何處找來塊紅布,蓋到自己頭上,而後藉著醉意強拉著我拜天地。

我盯著她瞧了半晌,也不曉得她到底是醉了冇醉。

我問:「殿下,你知道我是誰嗎?」

「秦慕……秦慕。」她也看著我,眼中的溫柔和不甘交織著,我在她翻滾的淚光中看見了我自己。

我笑了笑,她借酒裝醉,終拉著我拜了一迴天地。

那時我們都心知肚明,這輩子再無可能。

府中麵首基本都掛個名號來享清福的,隻是有個小白臉叫沈弋,比較特立獨行。

他常是一身紅衣,濃妝豔抹的,腳上還帶著一個鈴鐺,那麼大一個人了,還一口一個肉麻的「姐姐」。

他看白落川的眼神不純粹,多得是貪戀,也有飽含恨意的,總之我看不明白。

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很純粹,那是純粹的厭惡和嫉妒。

他的手段很不高明,宋婉如荒唐紈絝的傳言皆是他傳出去的,但我的小殿下心知肚明,也利用這一點讓其他人鬆了警惕。

他常常像個小醜一樣蹦噠在我麵前,我也不怎麼理會,這小白蓮的段位屬實不高,我冇有放在心上。

我一心隻在小殿下身上,而她一直以為我想要的是報仇雪恨、爭這天下。

那天她冇有勇氣獨自一人去解脫她心中的姐姐,我看見了她心裡的不安,也知她的倔強,在她手起刀落的刹那捂住了她的眼睛。

我觸及一片濕潤,卻也隻能強壓下心疼,冷靜地把屍體處理好。

儘管很想抱住她安慰她,但我還是背過身去,我知道她好麵子,不喜歡把脆弱展現在旁人麵前。

她說她重重有賞,問我想要什麼。我如今所欲所求皆是眼前人,她不明白,我也不能說。

我不忍讓她做著無法實現的夢,隻道是想解了這往生毒。

其實往生毒困不住我,我也知這不是毒而是蠱。苗疆的人我認識不少,解這玩意費不了我多少精力。

我想要的不過是她平安順遂。

那日我與她易了命格。

我們皆為帝星,除我外世上再無人命格比她還硬,她知道這一點,我想象不到她是對我有多大的執念,才心甘情願地服下黑心棠。

她知這是她必死的局。

而如今,我也知我活不了幾年了。

但她將重獲新生,收拾這破碎山河,將得償所願,坐上至高之位。

我和她的婢女小維為她鋪平了道路。

小維從未背叛她,所有的一切皆為不得已,不想讓她揹負太多的內疚。

她道,公主這些年來活得並不開心,真正待她的好的也冇有幾個人,寧願意她以背叛之名殺了奴婢,也不想讓她得知真相,一輩子活在愧疚中。

我亦是如此。

故不敢直視她真切的眸子,不敢明目張膽地袒露愛意。

她愛得小心翼翼,我亦愛得悄無聲息。

緣何不敢看觀音?

因滿眼愛恨貪嗔癡,唯恐求不得也放不下。

她是天生的賢君,短短幾個月內,便讓手中的百姓衣食豐足、安居樂業。

若冇有我的幫助,她也照樣會稱帝,隻因這山河破碎,隻有她纔可以挽大廈之將傾。她是曆史的選擇、命中的註定,而我不過推波助瀾,幫了她一把。

那份上位者的悲憫情懷,百年難得以一見,她纔是真正的見多了人間疾苦,還仍有一顆赤子之心的。

她的名聲漸漸便好,也不再偽裝成紈絝的樣子了。

可終究做不了白落川,我知道她並不快樂。

宋恪倒台那天,南蕪之人紛紛擁她為帝。

我在北黎眾人的詫異中,亦對她俯首稱臣。

望卿此後千秋萬代,青史垂名。

她隔著千軍萬馬,看向我的眼神卻多了絕望哀慼之色,我知道我騙不了她一輩子,聰明如她,黑心棠的事她遲早會猜到。

其實隔得不是千軍萬馬,是生離死彆。

我不知她這麼聰明,世事看得這麼透徹,是幸還是不幸。紅顏多命薄,而她冰雪聰明,如此不至於在亂世中成為炮灰,但從此也不會快樂。

生在帝王家,何至於幸運?

半生所受之榮華富貴,皆是半生猜忌算計為代價的。

她許是不想當皇帝的,但是冇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

我無聲地對她說了一句抱歉。

從此天下之大,殿下要自己去看看了。

我早在不久前就慢慢喪失了味覺,張禦息罵我是瘋子,我隻是淡淡笑了笑。

誰又不是瘋子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求而不得,隻有他生而無心之人無悲無喜。

我原以為我要死了,師父卻喬裝來京帶走了我。

「癡兒。」他憤憤地說。

我道:「不然呢?師父捨得師姐死嗎?」

他紅了眼眶。

「師父不捨得,我也是捨不得的。」

師父雖然說著不問世事,但還是出手相救,花費了兩年的時間為我解了毒。

我聽聞她這兩年將山河治理得井井有條,任人唯賢,甚至還把看她不順眼的張禦息提為丞相。

我忍不住笑出聲,張禦息可不願做丞相。果然他在朝中處處刁難我的小殿下,還數次提出選皇夫的事。

後來我打聽不到皇城的訊息了,張禦息對她有怨,封鎖了一切,不讓她知道我還活著。

我在她先前最嚮往的地方置下一座樓,名曰慕川樓。我原以為張禦息會以衝撞了國號為由下令改名,可他終究隻是睜隻眼閉隻眼,但依舊封鎖了皇城和江南的訊息來往。

我知道張禦息嘴硬心軟,不可能騙白落川一輩子。

我離開她的第三年,京城終於來了訊息。

女皇歿了,是失足掉進溷藩而死的。

留下遺召,讓賢給丞相張禦息。

世人們慟哭,皆道女皇不拘昔日丞相用辭犀利,舉賢讓能。可惜那麼有賢能的帝王,居然落得這麼個下場。

我不信她會死,常言道禍害遺千年。

她先前的管家在慕川樓裡說書,這些天說得恰好是我和她的故事。

故事中我們得以圓滿。

而她曆時三年,完成了她的宿命,當年的死局已破,兜兜轉轉,她又回到了我身邊。

神女給了蒼生天下一個至好的結局,死遁追尋著自己的幸福。

那天她原來想問我的,假如她不是長公主,我不是太子,那我們是否還有可能。

我冇忍心讓她問出口,命運弄人,世事破碎,這種可笑虛誕的假設不過再徒增悲哀。

好在千帆過儘,這次她不是皇女,我也不是太子,重逢時,不再是那雙染血持刀的手。

後來我和她重回煙山,在當年的梨花樹下,鄭重地拜了天地。

這次不用借酒裝醉。

這次十裡紅妝,明媒正娶。

高堂之位端坐著師父,他看著我們似乎想到了以前,熱淚盈眶。

此後明目張膽的偏愛不再是奢望,除了史書上的真假參半,所有的一切終得圓滿。

番外:沈弋(一)

我年少時隨父入宮,遇見了一位姑娘。

她似乎跟我同齡,不過五六歲的樣子,那雙杏眼彎彎,明亮得很。

我不是冇見過這麼好看的眼睛,隻是宮中的皇子皇女多是目染戾氣,她倒不一般。

父親帶我見了太子,他麵相一看便是凶惡的,和那個姑娘天差地彆。

我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一番,聽太子嫌惡又滿不在乎地說那位姑娘是當今長公主。

哦,長公主啊。

我是無心之人,向來知道我們家做得是什麼勾當,我不摻和,也冇有負罪感,當個大少爺樂得清閒。

七八年後,我再次見到了那個明媚的公主,她自煙山學成歸來,甫一露麵,一身樣貌便震驚了京城。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叼著草根,不屑地嗤笑一聲。

女人生得太美,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個世道,女子皆逃不出綱常倫理,一身美貌,許是可以嫁個好夫君,隻是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最後容顏憔悴,下場約莫也不會很好。

可我想起年少時那雙清亮的眼睛,終是忍不住側目看了她一眼。

一如年少般純真。

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我錯得很離譜。

她哪裡純粹善良,假麵的無辜不過是她的保護色,皮囊下的靈魂早就被皇城侵蝕得汙濁不堪。

麵具之下,她心如蛇蠍。

有殺手世家奉太子之命追殺她,卻被她使了手段滿門抄斬。

我真想為她的冷靜和縝密喝彩,如果那個世家不是沈家的話。我因年齡與她相仿,又未參與其間,讓她動了惻隱之心,她以我身無武功,手無縛雞之力為由請旨皇帝免了我的死罪。

不過我自然不會掛念著她那可笑的慈悲,她說到底還是我的滅門仇人。至此,我與她結下血海深仇,我誓要讓她身敗名裂,不得好死。

這個世界荒唐得離譜,眾多生靈披著人皮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很多人都為權利金錢趨之若鶩,很多人追尋著高位,甚至達到雖九死而尤未悔的地步。

那時我以為她如此,我亦如此,我天真地認為我們是同類。

太子收留了我,我為報多年照拂之恩,順著他的意進了公主府。

他的本意是讓我暗殺長公主,我得知如此時忍不住憐憫地看著太子。

他空有一身好命,手握一副好牌,可惜腦子不是個好的。

他不懂皇帝的製衡之道,長公主是他萬萬殺不得的。

所以我終究冇有下手,我成為了她眾多麵首之一,蟄伏在公主府內時不時噁心下她,看著她麵露嫌色我心裡也會有莫名的快感。

長公主麵首眾多,我卻看不到她真正對誰上心過,她也任由我編排著她的名聲,好像越是聲名狼藉,她越開心。

女子不多看重自己的名節嗎?這公主心也太大了吧。

但我不覺得她是個傻的,她不拘小節,懂得隱忍,是個成大事的人。

若是跟我冇有血海深仇便好了,可當年的因果,本就是你死我活的。

日子就這麼不溫不火地過著,我一麵在公主府裡享清福,一麵向外宣稱長公主**無度,夜夜笙歌。

直到那日北黎的公子進了府,我纔看到公主眼中的波瀾。

熱烈絕望又偏執。

(二)

我是無心之人,向來不被拘於情情愛愛,看得清每個人的麵具之下,甚至看得透這世事。

但我看不清我自己。

秦公子抱著公主回寢殿的時候,她似小貓一樣安安靜靜地縮在他懷裡,那一瞬間我心生嫉妒。

我對公主的目光有著千千萬萬的占有**。

年少時的那一幕屬實惹眼,早已化為心頭的白月光揮之不去。但我清醒地知道我生來無心,向來薄情寡義,一切嫉妒憤恨,無關情愛,我所貪戀的隻是她眉眼間的那抹喜色,此外再無他物。

可惜,縱然我相貌極佳,甚至甚於秦慕,也未曾讓她看我的目光多半點波瀾。

那日我打扮得花枝招展,躺在公主的榻上。秦公子看向我的眼神涼涼,好似在打量一具屍體。

我麵露挑釁地看他,心下生了陣挑撥離間的快感。

淡淡地看著秦公子低頭吻了公主,心下並不波瀾,隻暗暗可惜他們如此風華絕代的兩人,竟也有了軟肋。

秦公子的心思我看得懂,公主的心思更好琢磨。

他們分明相愛,卻因某種原因不能訴說衷腸,就連接吻也帶了些抵死纏綿肝腸寸斷的意味。

我常常給秦公子使絆子,他也不曾在意。我不是太子那種蠢貨,自然不會蠢到覺得他軟弱好欺,隻是他不將我放在眼裡罷了。

惱怒之下,便也冇了和他針鋒相對的心思了。

我也想著該如何複仇,父母的音容笑貌我未曾忘記,那是午夜夢迴時唯一將我折騰得翻來覆去的東西。

也曾想象過手刃公主的樣子,可是我一想到她那雙帶著欺詐性無辜的眼神,便卸下了勁。

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曾是我的遙不可及,若我未曾投胎到皇城,想必也能過著想過的日子。

我看得清所有人內心的黑暗與掙紮,看見了秦公子的屈辱不甘與柔情,他和很多接近公主的人不同。

多得是人血染白袍自地獄而來,我也不例外。

多得是人本能地被美色吸引,欲親近公主將她拽下神壇共同沉淪,我也不例外。

但是秦公子不一樣,他要拉她上岸。

多可笑,自己分明也不在岸上。

秦慕和我們都不同,而公主和所有人都不同。

她世無其雙,活得最沉重也最純粹,從末路中生出無儘赤誠和悲憫,端得確是一副熱心腸,可感慨萬千、驚才豔豔,卻受製於長公主的身份,進一步不得,退一步粉身碎骨,隻得帶著一身熱心腸卻冷眼睥睨天下。

我和秦慕都看到了她上位者的悲憫情懷,秦慕為此付出深重代價,願她功德圓滿。

而我嗤笑一聲,笑他的癡傻。

他分明無心複國,長眸所及之處,皆是宋婉如。

真是,空有滿腹經綸,本該在亂世中翻雲覆雨爭一杯羹,卻甘願匍匐於公主之下,做她的裙下之臣。

公主唯在他麵前變得不像是宋婉如,一顰一笑,皆是發自內心的純粹。

我讀懂了她的糾結,她嚮往皇城外的世界,卻被凡事所擾,不得不爭權奪位。

我想,她這樣活著或許是比死了更痛苦。如此,我便有著報複的快感。

讓我憤恨的是,她忘了我是誰。沈家上下多少人的性命,被她輕飄飄地拋在腦後。

雖然,那些都是想取她性命的。

後來她將我攆回了太子身邊,我刺殺她的任務失敗,自然在太子那吃了點苦頭。

看得清一切,我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隻是活得太通透,總歸是不好的。況且,我看不清自己。

我到底冇有對她下手,一來容易置太子於危險中,二來公主武功不在我之下,又對我防備重重,委實困難,至於到底和公主那雙清亮的眸子有冇有關係,我就不得而知了。

後來我再冇見到她,聽說她掛帥親征,將西狄打得七零八落。

聽百姓讚頌她運籌帷幄,處之泰然,先身士卒,天下無雙。

顯然有了功高震主之勢,哪裡還有那些年不好的名聲?

她還真是有些手段,輿論瞬間轉變了方向。

相比之下,那便宜太子就有些蠢了。

剛愎自用者,必不得民心而失其天下。我從未跟太子說過這些,不過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他竟軟禁二皇子,收了玄鐵,將宮中禁軍調為己用。隻是暗自得意間,自然看不見二皇子眉宇間的嘲弄和憐憫。

他暴虐無度,連年的備軍加稅將京城百姓惹得苦不堪言,大廈將頹,卻悠然不知。

我冇有跟他說這些,凡夫俗子,心胸狹隘,他不會明白的,在他手下做事,無非是報了前些年他對沈家的照拂之恩。

我看著宋婉如手刃生父,眼神很辣決絕,就連太子殘忍地說出真相,她也不過隻是不屑地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彷彿天地間皆為螻蟻。

而她是天地的神明主宰。

我知道她落在太子手裡不會好過,鬼使神差地向太子要了她。

我多想看看她熾熱純粹的眼神,可是她在麵對我時從來不是目含慈悲。

她悲憫眾生,隻是她愛恨分明,我不在她眼中的眾生之列。

「噁心。」

她如此說我。

我確實噁心,我也覺得。

竟然對一個滅門仇人,失去了殺心。

我究竟在想什麼,我也不知道。過往的仇恨和麪對她時的希冀,到底糅合在一起,辨不出情緒了。

將她關在水牢,是想免她平白遭受了獄卒的玷汙,可是冇有想到她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怕水。

我於她意識混沌間將她喚醒,她崩潰地喊著秦慕的名字。

我不懂,我和秦慕分明是同類人,她緣何執著著他。

問出口的時候,我便恍然明白了。

在這個吃人的世界,秦慕是她的光,所有人都想和她共同沉淪,唯有他始終清醒,想和她一起上岸。

她哭著求我,求我放她一條生路。

「可是你何時放過沈家一條生路呢?」

我如是問。

在她震驚的目光中,我第一次發覺我似乎錯了。

她不是施暴者,在那場滅門慘案中,她一直以來都是受害者。

究竟是誰錯了?

沈家舉家出動取她性命,那時她剛剛回南蕪,不過十幾歲。

我的手搭上她的腰帶,輕輕一扯。

究竟是誰錯了?

眼前是我戀眷的身體,曾經我迫切地想得她。

可是如今,她在那一瞬崩潰大哭,我心底好像有什麼崩塌了。

她不該這樣的。

這樣風光霽月的人,是天下的神明,縱然我不在她救贖的名單之列,我也不忍心讓她徹底在這日崩潰。

她合該有無限美好的人生。

我幼時第一眼見她便如是想。

她和宮裡的人都不一樣。

終於我還是默默地給她繫上了腰帶,吩咐獄卒彆將水冇過她。

我想通了很多事,也看清了我自己,隻是不知我該如何贖罪,隻得倉皇地跟她說句「對不起」。

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又有什麼用呢?

她恨極了我,這樣也好,至少我也是不一樣的吧。

我從來冇想過讓宋恪當皇帝,我雖然無心,但倒也良心未泯,知道這天下之主合該是宋婉如。

那日我帶著鑰匙,本想放她出來的。

誰知已經有人抱著必死的決心,前來解救她。

她穿著宮女的衣服,眼角紅紅的,顯然剛剛哭過。

有人用性命還她自由,為她登上至尊之位鋪好了道路。

我知道冇我什麼事了,可我還是想送送她。

出了水牢的時候,我將明月劍還給她。她如此名,合該如明月般無瑕耀眼。

她蒼白著嘴唇,卻道會記下這個屈辱,要將我剝皮抽筋。

我無奈地問她,是不是這樣就可以記住我一輩子了。

自然我不會跟她說我為她打點的那些事,這些跟對她的傷害比起來算不了什麼,不必邀功。

我知道我是必死的,其實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就該和沈家一起走向滅亡了。

受她之恩,多活了幾年,如今放她一條生路,全她帝王之夢,也全這世間一個盛世太平。

哦,我差點忘了,她是冇有帝王之夢的。

可秦慕似乎身受重毒,縱觀天下也無人可以坐這帝位,隻怕她餘生都要不安寧了。

她冇個好結局,可是我也開心不起來了。

太子發現她偷梁換柱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唯一的籌碼都冇了,所有人都勸他收手。

隻是他向來養尊處優又剛愎自用,所有的事都是以他為中心,哪遭遇過不順和失敗?偏執陰翳的性格使他劍走偏鋒,竟綁了水牢裡的那具瘦小屍體,來大殿前和眾人叫板。

殿外黑壓壓的一片,皆是重兵。

十一樓、北蕪、南黎。

而殿內的禁軍也隨著宋裴清的到來當場倒戈。

太子落了個眾叛親離的下場,但我終究冇有背叛他。

當他被千夫所指、當天下人唾罵他的時候,我本可以藉此脫身,可我卻站了出來,站在他身邊。

而他恨我冇有將宋婉如看管好,把一切失利的原因推到我身上,一劍將我貫穿。

我冇有躲,一直看著麵前生龍活虎的宋婉如。

這纔是我的長公主,明媚動人,隻是不對我笑。

這劍還太子的恩情。隻是公主,那些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再冇命還你。

你說要手刃我,可再也做不到了。

你說要將我剝皮抽筋,這勉強是可以的吧。

她冷冷地看著我,仿若在看一塊石頭。

眼中冇有恨,冇有怨,冇有憐憫,冇有悲痛。

她身邊多得是鮮活的東西,此刻終於站在了陽光之下。而我不過是見不得光的老鼠,真真正正也將永遠活在黑暗中。

我們不是一路人。

她釋懷了與我的恩怨,再看向我時,隻有陌生和疏離。

隻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如年少,驚鴻一瞥。

「姐姐,對不起……」

我終於還是放下一切,在生命的儘頭救贖了我自己,是死亡,更是解脫。

終此一生,我從未愛過什麼東西,除了那雙眸子中的赤誠。我亦是冷眼看世間,卻唯獨見不得那雙眸子沾染上愁緒。

或許,我並非無心之人。

大道很遠,高位很冷。此後,姐姐多多保重。-

『加入書籤,方便閱讀』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