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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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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月光下的晚宴
——不論看上去停滯了多久,時間必然會以一定的速度流逝。
戰鬥結束時日已西沉,不久夜幕降臨。一日之間變得慘不忍睹的王都,也漸漸在夜幕中隱去的幾分。現在,肉塊的膨脹也開始收斂(但很可能隻是暫時的)。它們或許是察覺到新的『補給材料』有所減少,所以停止了冇頭冇腦的攻擊。
「……真漫長啊」
在廣場的角落裡,櫂人自言自語。但是,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事情,實際卻都在可謂異常的短時間之中。血淋淋的慘劇高密度地過度堆砌,造成(除他之外的人)時間感發生錯亂。
到了現在,情況總算能夠容許人們來冷靜地思考問題了。
即便如此,戰鬥仍在持續著。
唰……無數液滴拍打在石磚地上。櫂人被聲音所吸引,抬頭看去。隻見一道白光呈圓筒狀展開,將數人圍在裡麵,接著化作大量液體降落下來。
光散去之後,剛纔那些人便不見蹤影。教會正不停息地運作著轉移魔法陣。但是,可能是判斷在今天內無法完成所有人員的輸送,所以一部分魔法陣開始轉為從王都外輸入兵力與物資。
教會的修女們立刻使用送達的糧食來煮粥。排隊等待轉移的人(暫時從險些遭受屠戮的恐慌中走了出來)也在協助製作食物。
負責發動轉移魔法陣的司祭們一邊向提供協助的人投去感激的目光,一邊輪流持續消耗著魔力。他們額頭上佈滿了油汗。負責防禦結界的人消耗要更加劇烈。
(這場戰鬥所需要的,並不隻是殺死從兵而已)
可是,櫂人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他現在體內不光有伊麗莎白的血液,自身也擁有著強大的魔力。但是,這份魔力是通過與『皇帝』之間的契約,由痛苦轉化而來的,與司祭們的魔力(據說是天賦異稟之人通過祈禱在體內積攢起來的靈力)相性十分糟糕。不過,櫂人就算去幫忙做飯的話,搞不好會讓纏在佈下麵的獸之臂露出來,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唔,我都覺得自己變成了相當邪惡的存在呢)
就在櫂人無所事事地想著這些的時候,溫暖的熱氣輕輕拂過他的臉頰。
櫂人連忙抬起臉,隻見一隻盛著蔬菜粥的破碗附著一隻木勺在麵前晃了晃。教會的修女麵帶慈愛的微笑,將碗遞給了他。
「這是神明的恩惠,還請享用」
「咦?呃……這是要給我麼?」
「你在說什麼啊。不吃飯的話,身體會吃不消的喔」
年輕的修女氣勢十足地把碗推了過來。
櫂人拚命搖頭,『異端審問』這個詞以及克魯雷斯(那狂信與徹底的)對異端者的侮辱,在腦中瘋狂打轉。戈多·迪奧斯對櫂人他們的態度也絕對算不上友好。教會的代表人就是『這個樣子』。
然而,這個修女究竟怎麼搞的?
櫂人麵對出乎意料的情況感到混亂,眼神遊移起來。
(為什麼教會的人會給我送粥?難道下毒了?嗯?)
此時,櫂人察覺到了一個現象。
現在在拚湊起來的器皿之中燃燒著魔法火焰,火光照耀著廣場。不用擔心蔓延火焰正用金色的光芒溫暖著人們。修女們正在光芒之中到處分發粥食。
她們似乎不光分發給櫂人,也在分發給那些冇有力氣自行取粥的民眾。
櫂人愣愣地望著這一幕。修女們關懷著人們,為人們獻上祈禱,她們的側臉之上,充滿了櫂人生前從未見過的,發自真心的溫柔。即便是『皇帝』的契約者,也難以將他們的行為視為惡意。
但正因如此,櫂人才更覺得不知所措。
(對惡魔契約者這麼親切不會不太好麼……莫非她不知道我的身份?)
櫂人這麼一想,也就想通了。畢竟他現在用黑布將作左臂了起來,儘管看到這身酷似軍裝的服裝應該不會將他誤認為是普通民眾,但有充分的可能將他誤認為是累了的魔法師。
(怎、怎麼辦?)
這位修女如果事後知道櫂人是『皇帝』的契約者,也許會大受打擊。他哭鬨起來,但他並不想嚇到修女,也不想浪費這份難得的親切。
最終,櫂人用右手快速地將碗接了過來。
「謝謝你,那我酒收下了」
「該道謝的是我們纔對,謝謝白天出手相助。願神明保佑你」
修女閉上眼睛起到之後,再次露出微笑。之後,修女那厚厚的黑色頭巾翻動著,離開了。櫂人愣愣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她似乎知道櫂人的身份,但還是給櫂人端來了吃的。
「……好開心啊」
櫂人點了好幾下頭,拿起木勺舀起蔬菜粥,送進嘴裡。淡淡的鹹味在舌頭上瀰漫開來,過了一會兒,穀物與蔬菜的甜味散發開來。
櫂人因為生前所受的虐待,味覺變得十分遲鈍。隻要冇下毒冇摻洗滌劑,他什麼都吃。即便如此(雖然遠不及心愛的小雛親手製作的菜品),他還是能感覺到這粥非常可口。溫暖的感覺在空蕩蕩的胃中擴散開來。
此時,櫂人才察覺到自己其實已經餓了。
「就算和惡魔締結了契約,肚子一樣會餓麼」
櫂人嘀咕了一聲,把碗揚起來,將裡麵的粥一口吃完。他明知樣子很難看,但還是執拗地用木勺在碗底刮儘最後一粒米。
此時,櫂人回想起不久前見過相似的情景。
那個像貓咪一樣執著地颳著土鍋鍋底的身影,自然而然地在腦海中浮現。
(嗯……話說,那傢夥怎麼樣了?)
櫂人站起身來,迅速張望四周。周圍冇有看到他要找的人,但櫂人覺得她若是出現在視野中一定會察覺到,所以覺得她應該冇有去取粥。
櫂人苦惱了一會兒之後邁出腳步,排在了取粥隊伍的最後麵。
當櫂人終於排到的時候,她將空碗遞給正在分粥的好像巫婆的初老修女,問道
「那個,我的熟人還冇吃,能再給我一碗麼?」
修女的鷹鉤鼻哼了一下,那雙灰色的眼睛向櫂人的左臂投去銳利的目光。
被刀子一般的視線盯著,櫂人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姿勢。但經過一段凝重的沉默之後,老修女微微搖了搖頭,往碗裡添了些粥。
看來她是當做冇注意到。
「……謝謝」
櫂人在雙重含義上道了謝之後離開了那裡,端著仍就熱氣騰騰的碗環望廣場,但還是冇看到她的身影。
「伊麗莎白那傢夥究竟上哪兒去了啊」
櫂人再次邁出腳步,去尋找『拷問姬』那美豔的身影。
***
「————噠!」
幾十分鐘後,櫂人被眾聖騎士幾乎用踢的形式,穿過了廣場入口。
在他身後,門重重地應聲關閉。這完完全全就是被拒之門外的狀況。
櫂人勉強從向前栽的姿勢恢複過來,千鈞一髮地防止了右手碗裡的粥灑出來。他總算鬆了口氣,擦著冷汗轉向身後。
「我知道你們很心急,但這也未免太粗暴了吧」
櫂人怒吼過去,但列隊的眾聖騎士冇有回答,隻用凝重的沉默予以迴應。
櫂人憤恨地在心中咒罵起來。但是,他其實也理解,自己被他們粗暴地趕出廣場在情理之中。
櫂人察覺到伊麗莎白不在,便在整個廣場到處尋找。
他一路到處承受著彆人的冷眼,每個帳篷都鑽進去過,甚至還鑽到桌子底下去尋找,但還是冇有找到伊麗莎白。
櫂人隻得使出最終手段,向圍在廣場邊緣的聖騎士索要目擊資訊。結果他得到一句『她擅自離開了,把她帶回來』之後,便被踢出了廣場。
「明明討厭人家還讓我把她帶回來……既然意識到我們作為戰鬥力必要性,對我們稍微友好點就不行麼?不……不過倒也不是不理解他們為什麼生氣」
櫂人嘰嘰咕咕地嘀咕著,瞥了眼那些聖騎士,看到了他們白銀鎧甲之上繚繞的緊張感,不由得屏氣懾息。
結界的維持現在主要由司祭們負責,聖騎士們從平安地從不習慣的重任之下得到瞭解放。但是,他們依舊和白天一樣圍在外緣,繼續保持著警戒態勢。
他們一方麵在為司祭們提供魔力輔助,同時也在擔當著肉盾的作用。著正表明瞭他們有著當遭到從兵從周圍發動進攻之際最先赴死的覺悟。
這也就表示,『拷問姬』是強行通過這裡的。可最後,『拷問姬』的侍從還恬不知恥地端了碗粥過來問他們。
(……唔,冇被打就應該謝天謝地了呢)
櫂人歎了口氣,明白自己遭受的對待是在所難免。
隨後,他再次轉向麵前的道路,邁出腳步。
背對廣場,開始朝遠離那發出沉吟的肉塊的方向前進。
***
櫂人事先聽伊麗莎白說過,住在王都的人(尤其不在商業區和工業區,而是坐擁維護完善居住用地的人)大多十分富裕。展現在眼前的美麗街道,便印證了這句話的正確性。那些鱗次櫛比的房屋牆壁用不同顏色相組合的磚塊裝飾得十分漂亮,麵朝街道的綠籬每麵都經過精心搭理,大門前有白色石製台階向外延伸。
在櫂人眼中,這種感覺很像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幾眼的歐洲近郊的觀光地區。但是,被靚麗的鮮花與斑斕的色彩裝點的街景,如今籠罩在不祥的沉寂之中。
街上冇有半點人影,但所幸也冇有從兵的身影。
據說,聖騎士從逃往廣場暫時進行避難的人種挑出有體力的人,派出精銳擔當護衛護送他們離開王都。恐怕在那個時候,路上的從兵已經被他們一掃而光。
(既然如此,一隻手被碗占著似乎也冇問麼問題)
櫂人心想不必擔心粥灑出來,於是加快了步伐。他每走到路口處,就會停下腳步,探頭觀察錢買的情況。但是,連隻鳥都冇看到。
看來這裡現在隻有櫂人一個人。
剛理解到這個情況,耳朵便被無與倫比的沉寂所占據。
「……到這裡就沒關係了吧。找到伊麗莎白之後就冇機會了呢」
櫂人嘀咕著,一時停下了搜尋的腳步。
他苦惱了片刻,與之前判若兩人地從喉嚨裡擠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皇帝』」
『——在呼喚吾麼?吾不肖之主啊』
細絲般黑暗在櫂人麵前憑空出現,盤卷著漸漸勾勒出柔軟的肌肉與順滑優質的皮毛。冇過多久,跟房子一般大(這隻野獸基本十分巨大,但能夠根據心情改變大小)的異貌黑犬具現而出。
相貌詭異的野獸,用那雙熊熊燃燒著地獄之火的雙目睥睨櫂人。
櫂人毫不畏懼地回望著最高級的獵犬——『皇帝』,問道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皇帝』以十足的從者態度作出迴應。櫂人瞪著態度惱人的獵犬,說到
「在從兵發動奇襲的時候,你冇幫忙呢——為什麼?」
在那個時候,『皇帝』完全可以從礙事的人類中間穿過,輕而易舉地獵殺從兵。然而,『皇帝』卻冇有現身。
一時間沉默降臨,但冇多久,『皇帝』便不屑地哼了起來
『那還用說。為彰顯吾之力量,吾對消滅其他惡魔自然冇有異議。但至高無上的吾『皇帝』有什麼理由要為人狩獵區區從兵?那不是最高級獵犬的使命。還是說,汝是那種專程用大炮來碾碎螞蟻的蠢貨?』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帝』以酷似人類的聲音冷笑起來。櫂人眯起眼睛,表現出責備的態度。
「我是你的契約者。照理說隻要我想要,你就應該借我力量麼?」
『臭小子,休要得意忘形。汝是吾之主人、吾之觸媒、吾之道具、吾之肉。被飼養的一方可不是吾。還是說,汝想被吾咬死?』
「……我懂了。於是你『一不留神』把主人給咬死,斷絕與人間的聯絡,一下子就又回去了是麼?『皇帝』恐怕回在人間淪為笑柄吧。肯定不會有人再召喚你了。好吧,你有本事就來啊。我看你相當愉快啊」
惡魔是能夠毫不留情將下跪的人的腦袋踩爛的生物。櫂人認為正因如此,對『皇帝』表現出畏懼與謙卑是十分愚蠢的行為。
他強勢地放出話來,而與此同時噶嚓一下,響起一個沉重的聲音。
櫂人的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消失了。
「————咦?」
大量的血嘩嘩嘩地噴濺到石磚地上。他手中盛粥的碗雖然冇有掉下去,但這是因為右手手指在衝擊之下僵直的緣故,可以說是奇蹟般的偶然。
在困惑的櫂人麵前,『皇帝』將『某種東西』吐了出來。隻聞噗唰一聲,肉塊掉落在血泊中。纏起的黑布鬆解開來,櫂人茫然地看著那東西。
那隻大半獸化的人類手臂,看上去就想跟自己毫不相關似的。
(……不,那就是我的左手吧……)
櫂人慢了半拍才準確地掌握情況,緊接著,劇痛撕裂了他的神經。
「——————唔!」
櫂人當即將慘叫聲硬生生地嚥進肚子。迄今為止,足以致死的劇痛他已經承受過好幾百次,但對突然襲擊不可能毫無感覺。
櫂人閉上眼睛,在腦內不斷重複。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冷靜下來!這點小事冇什麼大不了)
幾秒鐘,他徹底恢複了平靜。
『皇帝』佩服似地微微彎起嘴。
『——喔?』
櫂人首先蹲了下去,把碗放下。
在某種意義上非常愚蠢地確認裡麵的粥安然無恙之後,他纔打了個響指。灑落的血液化作紅色花瓣向傷口聚集,回到體內。接著,他撿起左臂,拚在斷麵上。裸露出來的肉和骨頭相互接觸,重重地擠壓在一起。
「——回來」
藍色花瓣與漆黑之暗繚繞著纏住粗糙的斷麵,肉和骨頭,包括衣服的纖維毛骨悚然地延展開來,就像長出了幾百隻手。然後斷麵相互糾纏、融合在一起。
不久,一切恢複如初。
櫂人直勾勾地盯著『皇帝』,說到
「氣消了?你這急躁的壞毛病要不得啊」
『貿然挑釁自己的野獸可算不上好毛病呢……哼,精神冇有屈服,狂人的舉止依舊如故呢。好吧,念在汝的這份扭曲,吾這次就寬恕汝的無禮吧……但是不肖的主人啊,汝打算如何處理自身的矛盾?』
『皇帝』原地坐了下來,將下巴擱在翹起的前腿之上(終於擺出了正經對話的樣子)向櫂人問道。
櫂人對這個突兀的提問感到納悶。『皇帝』鼻子裡撥出鐵鏽味的氣息,用喉嚨深處發出冷笑
『汝這蠢貨,難道不明白麼?汝乃惡魔的契約者,體現滅世之力的人。汝以這份力量保護人類,得到人類的感謝,併爲此感到心安,這實在滑稽,滑稽,簡直是無可救藥的矛盾。————知恥吧,小子』
「……你都看到了麼?」
『一邊冷笑一邊在看呢。真是場噁心又窩囊的鬨劇』
『皇帝』再次不可一世地嗤之以鼻。這一次,它將帶著明確血腥味的煙吹到櫂人臉上。櫂人握緊拳頭,垂下頭。『皇帝』說的冇錯,從他的行為與力量來考慮,這確實是無以複加的矛盾。
在深思的櫂人麵前,『皇帝』接著說道
『總有一天,這個矛盾會化作橛子,打穿你的胸口。就如同那個逃不過火刑命運的女人那般』
「伊麗莎白」
櫂人唯獨對這個部分有了反應。他想象著難以逃脫的命運。
伊麗莎白跨越艱難之後便是遭受火刑,而這已是定局。櫂人身為她的仆從,同時也是『皇帝』的契約者,同樣不能因為冇有傷人而豁免。
事到如今,『拷問姬』不論做多少善事都不會得到原諒。
櫂人略微咬住嘴唇。『皇帝』看到他這個樣子,低聲冷笑。
『所謂惡魔,就是向**與願望的儘頭伸出手去,並握在手中的至高無上的力量。小子,汝萬萬不可搞錯。戴上偽善之麵具,忘記自己最殷切的願望,此乃蠢貨所為。明白了麼,「十七年痛苦的集合」啊……嗯?被看到就麻煩了,吾可不喜歡老鼠嘰嘰喳喳』
『皇帝』話音剛落,身體的輪廓便開始崩解。鋼鐵般的肌肉與上好的皮毛煥然消融,再度化作黑暗的漩渦,連地獄之火的殘光也最終消失。
(究竟怎麼回事?)
櫂人皺緊眉頭,突然驚覺地抬起臉。隻見到頭前方有扭曲的影子正在靠近。他估計可能是從兵來,擺好架勢,但走過來的其實似乎是兩名聖騎士。
由於一個人攙扶著另一個人的肩膀,因此投射出來的影子看起來就像怪物。
兩人的腳步不太平穩。
(是協助民眾逃離的聖騎士中受傷的,提前回來的麼?)
櫂人這麼推測,準備向兩人搭腔。
「隊長」
「行了,快走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總不能一直都在外麵轉悠吧。要是不想被人發現,就不要哭了」
「可惡……可惡……啊啊啊啊啊,可惡啊!」
櫂人聽到他們的對話,連忙鉗口。看來他們似乎是掉隊的,而且被攙扶的那個人正在嚎啕大哭,而且還用冇環住對方肩膀的手反覆打自己的腦袋。怎麼看他現在精神都有些錯亂。
(呃,啊,這有些不妙吧)
櫂人望瞭望四周,找到了一扇敞開的門(可能是住在裡麵的逃跑時非常慌張)衝了進去,蹲在綠籬的後麵儘可能地把身體藏起來。畢竟很多人對『拷問姬』的侍從十分反感。
(他不希望被人聽到自己在哭呢)
櫂人從綠籬的縫隙見戰戰兢兢地觀察街道,然而那兩人偏偏幾乎在他眼前的位置停下了腳步。櫂人為了不被髮現,進一步消除氣息。
聖騎士都冇察覺到櫂人,攙扶著同僚的那個聖騎士一邊阻止同僚自殘,一邊小聲說道
「你還是跟傷員們一起休息吧。至少在救護所冷靜下來」
「說什麼傻話!怎麼能讓本來就精神不穩定的新兵看到我這個樣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惡、可惡……太慘了……可惡,太慘了、太慘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原諒我……我已經不行了……我已經不行了」
那個聖騎士短暫地恢複正常之後,接著又哭得更加激烈。他嗚嚥著,腳被絆到重重地摔了下去。可是,他的錯亂並冇有因此平息,他邊哭邊往前爬,蜷縮身體淒慘地吐了起來。
(……那人應該是對肉塊侵蝕的地區進行的搜尋活動進行完畢的時候受的打擊吧)
櫂人如此推測。
對來不及逃脫的民眾的搜尋活動在太陽下山的時候進行『完畢』了。
可是,現實情況遠遠談不上『完畢』。隻要去找找住宅間的夾縫,應該能發現很多冇來得及逃跑的居民。儘管如此,搜尋工作還是終止了。
理由是,搜尋工作對營救方的消耗實在太過劇烈。
櫂人回想在隨行參加的搜尋活動中所發生的事情。
被惡魔殘害的犧牲者,最終的淒慘下場基本難以形容。對於教會的人來說,這同樣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聖騎士事先應該也有所心理準備。但是,『王都』的『犧牲者』最終的詭異狀態,淒慘程度遠遠超過了通過先例所預測到的範疇。
其中,一個本正在舉辦富商子女歌唱發表會的小劇場尤為突出,現場慘不忍睹。教會出資建造的(據說可上演的劇目有所限製)那所劇場,原本營造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鑲嵌在窗框中的精緻彩色玻璃為舞台撒上鮮亮的光輝。站在台上的少男少女們,被擠破背後牆壁蜂擁而至的肉塊吃下了下半身,各自的腦髓與內臟被相互溶合在一起。
喪失『人類形態』的生者,儼然就是褻瀆而駭人的作品。更為諷刺的是,現場還在倒吊在拱形天頂上流著血淚的聖女像的守望之下。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孩子們那稚嫩的淒慘哭聲時不時還會變成亂七八糟的唱歌聲。
這樣的情景,足破壞騎士,尤其是聖騎士們的理性,令他們無法下手。
最終,孩子們被伊麗莎白送去了另一個世界。
唯獨伊麗莎白冇有從他們淒慘的麵貌之上移開一眼。
在那之後,年輕的騎士中便不斷有人陷入致命性的錯亂狀態。
說不定陷入同樣慘狀的居民就藏在某些地方瑟瑟發抖。但是,考慮到今後戰鬥的嚴酷,不能繼續揹負損失人員的風險。於是搜尋活動被迫中斷。
即便在櫂人看來,這也是無奈之舉。即便如此,肯定還是有人像眼前這位聖騎士這樣飽受良心苛責。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道歉也無濟於事……換做是我,對我說什麼也決不原諒)
對於被拋棄的人,縱然道歉再怎麼悲痛也毫無價值,『拋棄』這個決斷便代表了一切。他們很定會像前世的櫂人,甚至更是好幾倍地憎恨世界。
櫂人痛徹地理解這件事。但忍不住必須道歉的那些人的心情,櫂人同樣非常理解。
另一名聖騎士撫摸著正在嘔吐的同僚的後背,想要安撫他。
「……是啊,那個確實太慘了。我從未見過那麼淒慘的地獄」
「人……人竟然、變成那個樣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是褻瀆,是褻瀆。聖女啊,神啊,為什麼你們冇有守護無辜的民眾。實在太過分了……為什麼要用我們的手、我們的劍來將他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聖騎士抱住腦袋,放聲大喊,不停地把額頭磕在石磚地上。
「我們不是為了做那種事才舉劍的啊。不應該啊不應該啊不應該啊不應該啊啊啊啊啊,不要看我,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靜點……我知道啊,你冷靜點好麼……快住手啊」
按住他肩膀的聖騎士,自己的肩膀也在顫抖。
櫂人忍不住想從綠籬後麵跳出來,對他們說「不是你們的錯」。可就在他向雙膝猛然發力時,不斷撫摸著後背來安撫同僚(雖然有鎧甲隔著應該冇有效果)的聖騎士開口了
「團長閣下也是,為什麼要這樣決斷——與從兵的戰鬥,不應該角給拷問姬麼」
(剛纔————————————他說什麼?)
櫂人感覺到腦袋從內側瞬間冷卻。因生前的受虐經曆,負麵感情超過一定程度,櫂人反而會冷靜下來,激動得情緒也將收斂。取而代之,櫂人恢複了冷靜,也得到了冷徹。
他腦海中浮現出伊麗莎白在小劇場時的側臉。
『——可憐的人們啊,這就讓你們解脫』
她正視著他們,冷酷而又溫柔地將他們徹底殺死。
唯獨『拷問姬』冇有逃避那一切慘狀。
「我們握劍,纔不是為了做那種事!應該讓已經揹負罪孽的人去執行!」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唔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皇帝』的冷笑迴響在櫂人的鼓膜內側。那酷似人類的聲音,包含著輕蔑。
他感覺到自己左臂的獸毛倒豎起來。他輕輕地站起身來,長長的黑衣下襬擺隨之擺動。他向腳上運入魔力,留下一片踩壞的草地,瞬間移動到了門前。
與此同時,想起沉悶的打擊聲。
「————嗯?」
櫂人下意識停下了腳步。他藏在門柱後麵,向街道窺視。
隻見那邊有一位女性,她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把鋒利而高貴的劍……正是伊莎貝拉·維卡。
她低聲說道
「——你想說的就這些?」
「……團、團長」
「我等乃教會之劍,聖女之刃,人民之盾。無辜的民眾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不來拯救他們又要讓誰來拯救」
「就應該讓『拷問姬』來……」
「你要將需要我等拯救的人推給彆人麼!」
伊莎貝拉衝著倒下的聖騎士,予以冰冷卻又炙熱的斥責。聖騎士頓時屏氣懾息,然後搖了搖頭。但是,他好像尖叫一樣繼續傾訴
「可是,竟然讓我們誅殺民眾……實在太可怕了……我們不能啊」
「你冇長耳朵麼!」
伊莎貝拉拽起聖騎士鎧甲之下露出的上衣衣襟,輕易地將比自己魁梧的身軀提了起來。或許是一直積壓的糾葛滿溢而出,他混著鼻血開始落淚。
伊莎貝拉直直地承受著他充滿激動情緒的目光,對他叫喊
「你們應該挺起胸膛去了結那些麵目全非的民眾,不需要為此自責!若要有人揹負罵名,就讓我伊莎貝拉這個下達命令的人一力承擔!等到時候到來,你們將會在聖女的寬恕下,被指引前往神的身邊。在諸位手中解脫的人們,也一定會原諒諸位的行為!」
「團長……伊莎貝拉閣下」
「挺起胸膛,不要再哭了!若有人怪罪於你們,你們自己不會允許,我也絕不允許……喂,那邊那個」
「在、在!!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額頭上滲著血的聖騎士跳了起來。他在石磚地上匍匐,發出尖銳地叫喊起來。
伊莎貝拉俯視著未從混亂狀態中恢複過來的聖騎士,嚴肅地下達命令
「你去救護所休息,在治療師同意之前不得出戰。你總該不會想讓同伴暴露在危險之下吧」
「明白,明白了!聽從團長指示!」
「去吧——冇有察覺到你們不舒服,抱歉了」
兩名聖騎士連忙站了起來,儘管還很混亂但還是不斷點頭(察覺到還有更應該做的事情),將左臂水平舉至胸前,向伊莎貝拉敬了一禮。
伊莎貝拉向他們回敬,點了點頭,之後那兩人馬上沿著來時的道路開始返回。現在仍被攙扶著的那名聖騎士,(雖然還在哭)也拚命地動起自己的腳。
他們離去後,留下了凝重的沉默。
伊莎貝拉細細地撥出一口氣,朝著半空中揚起頭。不久,她靜靜地嘀咕了一聲
「還不出來麼?」
「被髮現了麼?」
櫂人大吃一驚,走了出來。
伊莎貝拉向他轉過身來,飄逸的銀髮在淡淡的月光下閃閃發光,那對寶石般藍色與紫色的異色雙眸看著櫂人,露出平靜的,卻又有幾分吃驚的笑容。
「畢竟閣下釋放出那麼強烈的殺氣呢……真有意思。閣下雖然習慣於戰鬥,但還是個外行人。首先我對部下的無禮向閣下道歉,主人遭到侮辱一定很不好受吧」
「與其說她是我主人,我更把她當朋友」
「朋友?」
聽到櫂人說出的話,伊莎貝拉再次露出吃驚的表情。她伶俐的美麗麵龐之上露出不相稱的稚嫩表情,不解地歪著腦袋。
櫂人看她這個樣子,親不自禁地滔滔不絕解釋起來
「那傢夥,其實讓人有很多誤解……我不是說她是好人,『拷問姬』就是『拷問姬』,冇有半點讓人誤會的餘地。但是,總之她這個人也是有優點的,並不是個惡魔一樣的女人。就算現在來看,她依舊不畏死亡,奮不顧身地為了人們在戰鬥。其實你也知道的吧」
櫂人說完,向伊莎貝拉投去充滿期待的眼神。他隱約感覺到,伊莎貝拉應該能夠聽進去。
不就,伊莎貝拉這就像改變了認識一樣,緩緩地點了點頭。
「真令人吃驚,你們的關係遠比我想象中要好啊……白天的事情恕我失禮。這麼說難免有藉口托詞之嫌,但其實我那麼說也是有原因的」
「嗯?」
「我的弟弟被『拷問姬』殺死了,因此我很懷疑你們究竟值不值得去信任」
伊莎貝拉若無其事地說出了驚人的情況。
櫂人吃驚地睜大雙眼。伊莎貝拉撩起美麗的銀色劉海,捂住那隻美麗的左眼,以講述往事的口吻開始訴說
「即便現在,我一看到自己這隻藍色的眼睛還是會回想起弟弟的事……他冇有我這種水準的魔力,很難說她能如願以償地成為聖騎士……但是,他的求生欲與正義感很強。儘管他做好了覺悟,但冇想到經曆了『穿刺荒野』最終冇能回來」
「————!」
聽到她說的話,他如同遭到電擊一般回想起了惡魔的事。
事情發生在他剛被拷問姬召喚出來的時候。在居民慘遭殺戮的村子裡,四肢被鎖鏈束縛的『騎士』發瘋似地大喊
『伊麗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伊麗莎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聲音之中不光有痛苦,還飽含著純粹的憤怒。
他鎧甲之下露出的眼睛,是清澈得令人吃驚的蒼眸,現在看來與伊莎貝拉的眼睛同樣美麗。與『騎士』契約的人還很年輕,本來似乎還很高潔。
伊麗莎白對他溫情地輕聲細語
『「串刺荒野」的倖存者麼……那一定非常痛苦,非常憎恨吧』
(那個……那個該不會……不,怎麼可能)
「怎麼了?為何露出奇怪的表情?」
伊莎貝拉詫異地盯著櫂人,皺緊眉頭。
櫂人苦惱了幾秒鐘後,將提到嗓子眼的話又嚥了回去。
「……不,冇什麼」
(如果這個推測屬實,說出來隻會讓伊莎貝拉痛苦)
自己的弟弟可能與惡魔締結了契約,這種事她肯定不願聽到吧。
櫂人如此判斷,選擇了沉默。伊莎貝拉雖然一臉不解,但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據說閣下是『拷問姬』從異世界召喚而來的,因此可能有所不知。在『串刺荒野』之後的戰鬥中,王國騎士與聖騎士屢屢慘敗。而且,騎士們所肩負的人物不光是應付『拷問姬』,還要從維拉德·拉·芬努與其所率領的惡魔軍團的魔掌下保護民眾。直至『拷問姬』叛變惡魔而暫時休戰,我們一直都在單方麵遭受蹂躪。為了勉勉強強地維持住防衛線,經驗豐富與有才之人優先犧牲掉了」
「莫非……這就是原因?」
「正是。所以現在的騎士之中很多是新兵,在應對精神打擊方麵十分脆弱。就算是經曆過生死考驗的老手,大多都是擔任獸人、亞人與純血區間邊境線警戒任務之人。自從第三次和平協議簽定以來,那邊基本很平穩……目睹現在這種慘狀,出現精神錯亂也在所難免」
她露出寂寞的眼神,如此斷言。櫂人回憶著王都的慘狀。
這個地方是血與肉裝點的地獄,是殘忍至極的謝肉祭的舉辦之所。未曾與惡魔交鋒之人,恐怕很難忍受這樣的景象。但是,伊莎貝拉還是補充了希望之言
「可是,我們投入了全部兵力,而且得到了各位司祭的協助,擁有鞏固王都的防禦,抵禦惡魔前進的力量。雖然這次從內側遭到了攻擊,但正如我向戈多·迪奧斯大人所做出的進言,討伐惡魔這件事本身應該是能夠做到的」
「所以你還是之前的意見,認為不需要『拷問姬』?」
「對於這一點,容我撤回前言。其實這次對話的本意,就是要向閣下傳達這件事。閣下說得冇錯,『我想要儘早拯救民眾』,就算光憑我們也能夠平息事態」
這一次,輪到櫂人傻眼了。
伊莎貝拉以堪稱可怕的真摯眼神看著櫂人。
「實話說,我現在仍無法發自內心地相信你們。但是,閣下那番話,與戈多·迪奧斯死亡後『拷問姬』並未叛變的事實,應該足以代表一切了吧」
「————!」
(對啊……戈多·迪奧斯的死亡還有這樣一層含義!)
聽到伊莎貝拉,櫂人感到已故側臉被人拉扯般的衝擊。
『拷問姬』被教會的枷鎖所限製,但她一旦與惡魔締結契約,她將能夠掙脫束縛。屆時,戈多·迪奧斯將以自己的生命與全力為代價來阻止『拷問姬』。但是,他現在已經死了。
即便如此,『拷問姬』依舊冇有背叛。
櫂人拚命思考戈多迪奧斯的死對狀況造成的變化。
就在此時——
「請務必助我等一臂之力」
伊莎貝拉的聲音將櫂人一下子拉回到現實中。
在回過神來的櫂人麵前,彷彿與月光搓到一起的銀色髮絲閃耀起來,伊莎貝拉對自己深深地低下頭。櫂人感到非常吃驚,伊莎貝拉在她麵前強而有力地說道
「一切為了人民」
(對惡魔自降身份乃愚蠢透頂之舉)
櫂人在腦中反芻這個結論。教會擁有有關惡魔的豐富資料,肯定也跟身為契約者的櫂人一樣很清楚這一點。血淋淋的曆史,如實地詮釋了向惡魔低頭的愚蠢之徒將有何下場。
然而,伊莎貝拉還是坦然地向櫂人低下了頭。
這也就是說,她將櫂人視為人類。
櫂人回過神來,已經開口了
「我……我叫櫂人,瀨名櫂人」
「瀨名·櫂人……願助我等一臂之力麼?」
「當然。你……團長……呃」
「叫我伊莎貝拉就可以了。或者叫維卡也冇問題」
「那就叫伊莎貝拉吧。請務必讓我們貢獻一份力量」
櫂人右手伸到一半,轉念一想選擇伸出獸之左手。他就像試探對方一樣,將獸之手伸了出去。伊莎貝拉毫不猶豫地用她手甲包裹下的手,握住了櫂人作為惡魔締結契約之證明的左手。
獸毛與金屬相互接觸。兩人直直地看著對方,同時開口
「「一起與惡魔戰鬥吧」」
與此同時,酷似人類的小聲在櫂人鼓膜內側亂舞。
那又向在嚇唬,又向在嘲笑的低沉聲音,對他悄悄說道——
汝乃惡魔的契約者,體現滅世之力的人。
汝以這份力量保護人類,得到人類的感謝,併爲此感到心安,這實在滑稽,可笑,簡直矛盾得無可救藥。
————知恥吧,小子
即便這樣,櫂人依舊繼續握住伊莎貝拉的手。
就好像一旦鬆開,就會失去某種作為人類的重要東西。
***
十分鐘後,櫂人端著粥繼續走在街上。
儘管遭到了嚴酷的考驗,幸好裡麵的東西並冇有撒。
冇有被那兩名聖騎士踢飛隻能說謝天謝地。在櫂人回收放在路上的碗時,伊莎貝拉不知為何對這件事感到非常吃驚。
伊莎貝拉先行一步回去了。聽他說,她本來就是聽說『拷問姬』、兩名聖騎士還有櫂人各自離開廣場,擔心會發生衝突才主動追上來的。所以她在遇見櫂人與聖騎士的那一刻,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唔,伊麗莎白上哪兒去了?」
被留下的櫂人獨自在寬敞的主大道上彷徨。回過神來,周圍的建築不再隻有民宅,開始變成餐飲店、雜貨鋪與旅店之類的房子,遠遠能夠看到南門一帶的城牆。及便街道的景色完全變成了麵向旅行者的樣子,可還是冇找到伊麗莎白的身影。
(果然不在麼……該不會已經回去了吧……嗯?)
此時,櫂人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聽到了美麗的歌聲。
優美的曲調,正被某個熟悉的嗓音編織而出。
櫂人連忙去尋找聲音的出處。隻見那裡有一家有著瓦片屋頂與氣派銅質招牌,特色十足的酒館兼小型菜館,店鋪的木門敞開著。歌聲就是從裡麵傳來的。
櫂人小心翼翼地登上被醉客的鞋底長年磨損(中間的範圍由磚塊砌成)的台階,謹小慎微地向店內窺視。木質地板上擺著許多用舊的圓桌。
伊麗莎白就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
她在透過窗戶撒進店裡的月光之下,不時像玩水的孩子那樣搖擺著那無與倫比的美麗雙腿,唱著歌。不知為什麼,好多貓聚集在她周圍。她撫摸著貓蹭過來的柔軟後背,漫不經心地望著半空,可能無意識地哼著歌。
那張側臉顯得有幾分寂寞,但盈滿了澄澈的笑容。
這一幕是那麼美,美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櫂人看了一會兒,戰戰兢兢向她開口
「你喜歡貓?」
「唔哇!」
伊麗莎白傻傻地叫了一聲,同時一下子跳了起來。在她身旁休息的貓咪們喵喵叫著齊刷刷地逃掉了。
「櫂、櫂人!你怎麼會在這裡!不要嚇人啊!」
她氣勢洶洶發火的樣子,就像一隻全身毛倒豎起來的貓。不過,她此時擺出的古怪戰鬥姿勢就像怪鳥一樣。櫂人覺得這姿勢好像在哪兒見過,想了想之後點了點頭。
「啊,跟『肉老闆』一樣的姿勢!」
「彆把餘跟拿東西混為一談!此乃奇恥大辱!」
伊麗莎白徹底火了。在櫂人的腦內,想象中的『肉老闆』正在跳個不停表示抗議。說實話,本人若是在場肯定會也會極力反駁。
伊麗莎白再次坐在了圓桌上,翹起雙腿,不開心地哼了一聲
「哈,餘纔不喜歡貓呢!餘隻是坐在那裡,是它們自己過來的」
「也就是說,你是哪種被貓喜歡的人呢」
「乾嘛總要說成那樣!」
伊麗莎白再次氣勢洶洶地發起火來。感覺好像能看到她背後有條膨脹的尾巴。櫂人覺得再這樣下去怕會被她仍在拷問椅上,於是冇再說下去。
伊麗莎白氣憤了一會兒之後,突然不解地歪起腦袋。
「嗯?你究竟為什麼會在這裡啊。閒得發慌麼?」
「你纔是,為什麼跑到外麵來啊。很閒麼?」
「哈,可笑。待在那種堆滿聖騎士的地方休息,搞不好會被髮起決鬥啊。還要把那小小跳蚤一隻隻碾死,豈不麻煩」
伊麗莎白聳了聳肩。櫂人聽明白了,點點頭。
既然是響應戈多·迪奧斯的要求前來。總不至於睡覺的時候被人暗算。不過,雖說現在情況緊急,但有人提出決鬥也絕不奇怪。肯定有人想在同惡魔進行決戰之前確認『拷問姬』的真實意圖及實力。
在櫂人思考的時候,伊麗莎白的星期轉移到了彆的東西上。
她目光轉向櫂人手中的碗,又一次歪起腦袋。
「嗯?這是什麼東西?」
「啊,你說這個啊。給」
「嗯?」
「可好吃了」
「嗯」
「吃吧」
「嗯」
經過謎樣的對話之後,伊麗莎白從櫂人手中把碗接了過去。伊麗莎白用木勺舀起粘稠的淡黃色粥,向櫂人投去不情願的目光。櫂人點點頭,示意「相信我」。
伊麗莎白雖然還有幾分不安,但還是聽話地把粥吃進了嘴裡。她露出複雜的表情,嘴巴動了動,最後一口氣嚥了下去,輕聲嘀咕
「『釘棒』」
「為什麼啊」
伊麗莎白二話不說就要召喚刑具,櫂人對此也始料未及。
漆黑之暗與紅色花瓣盤卷著來到櫂人的下方,隨後帶著大量釘子的木棒朝櫂人揮舞下來。櫂人用可謂華麗又可謂噁心的動作扭曲地閃躲開,併發出抗議。
「噠啊啊啊啊啊!虧我辛辛苦苦給你端過來!不要用拷問來回報我啊!」
「可是,這個好難吃」
「怎麼難吃了!那麼好吃的!」
「粘得一塌糊塗,炒吃死了啊!你故意找茬麼!」
「這怎麼可………………啊」
櫂人把碗搶了回來,看到裡麵之後就傻眼了。可能因為食材用的是穀物,完全冷掉的粥變成粘糊糊的漿糊了。櫂人深深地歎了口氣,頹喪地垂下肩膀。
伊麗莎白看到他這個樣子,打了個響指讓『釘棒』消失。
「看你不像故意找茬呢……嗯?等等,難道你溜出廣場,就為了帶這個給餘?」
「是有怎樣?」
「你搞什麼鬼!連你也因為無聊的理由跑出來,還不讓聖騎士們懷疑!仆從和主任雙雙離開現場,肯定會被懷疑有所企圖吧!」
「痛啊!彆踢我!冇問題的啦,伊莎貝拉不是那種人!」
「你們怎麼突然熟絡起來了!」
「剛纔我們見過麵,談過很多!而、而且……」
櫂人一邊防禦伊麗莎白華麗的迴旋踢,一邊爭辯。但是,他準備接著往下說的時候卻又突然開始覺得羞恥了。
(想、想一想發現,這理由卻是連我自己都覺得無關緊要)
即便如此,既然都到這裡來了,也就冇辦法。
櫂人微微垂下頭,訥訥地說出理由
「我決你肯定也餓了……而且我從修女手中得到吃的,有點開心過頭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就這樣,有什麼不行麼。
櫂人最終擺出將錯就錯的態度,理直氣壯地挺起胸膛。
伊麗莎白衝他大吼,摁他的額頭,之後深深地喪氣了。最大級彆低長籲了口氣,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於是你就轉成給『拷問姬』送了碗粥麼……你還真是蠢得無可救藥啊」
「我覺得你在小看我」
「本來就是啊,可笑」
伊麗莎白哼了一聲,坐回到圓桌上,輕輕地擺了擺一隻腿。
那些貓可能察覺到騷亂已經告一段來,又開始聚集過來。它們喵喵地叫著,蹭著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隨手撫摸著它們雜亂的毛,將手神像圓桌的邊緣。
隻見那裡擺著(可能是從廚房裡拿出來的)的葡萄酒瓶、燻肉、橄欖果、乳酪還有麪包等食物。花瓣在未開封瓶口一閃劃過。
紅酒隨著馥鬱芬芳咕嚕咕嚕地灑在地上。
「罷了,既然來了再說什麼也是白搭。開心點,喝吧」
「難道要在這裡開酒會麼……可明天就要打仗了喔」
「以現在的你來說,就算醉了就能用魔力來醒酒吧」
「真的假的,魔力這東西也太厲害了吧」
「來,喝吧喝吧」
伊麗莎白將瓶口切開的瓶子扔向櫂人。櫂人接住了華麗地往外撒著酒的瓶子。伊麗莎白抓起已經用同樣方法打開的另一個瓶子,喝了一口。
一隻黑貓嗅了嗅酒的氣味,要上去舔。伊麗莎白看到這一幕,訊速地從圓桌上跳了下來,溫柔地逮起了貓的後頸。
「喂,你可不能喝哦。乖乖到這邊來」
伊麗莎白把貓放在腿上,貓咪喵~地叫了一聲。櫂人看到這一幕,問道
「我說,這些貓你準備怎麼辦?看它們的毛色應該冇人養吧……這裡也已經不算安全了喔」
「哼,貓而已,隻要畫個轉移魔法陣多少隻都能送走,打開之後隻管往裡扔就行了。等它們到了彆的地方,總能活下去的吧」
伊麗莎白輕輕地撓著貓的下巴。貓開心地哼哼起來。
「惡魔的侵略,本來就跟這些傢夥無關」
伊麗莎白勸櫂人也來吃下酒菜,自己大口喝起葡萄酒。櫂人看著她吃東西的樣子,不祥的預感突然占據了他的內心。
(伊麗莎白·拉·芬努離開王都之後,還會在吃飯麼)
他感覺到,酒的味道突然變苦了。
這是最後的戰鬥。打倒三隻惡魔之後,留給她的隻有一條路。
「伊麗莎白」
「什麼事?」
「這裡的下酒菜都冷了,粥也變得不好吃了」
「嗯」
「等回去之後,再讓小雛做熱騰騰的飯菜吧」
櫂人硬是說出了這樣的期盼。但伊麗莎白冇有回答。
伊麗莎白默不作聲。櫂人還想繼續對她講,但伊麗莎白像在表示抗拒一般,猛地灌起酒來。
她把不少的酒一口氣何乾後,接著說出完全不同的話
「明天上午與『牧羊人』回合,準備發動總攻。可不要掉以輕心喔」
櫂人聽到這未曾聽說的計劃,呼吸為之一窒。
對話到這裡便不再繼續。『拷問姬』也冇再說什麼。
櫂人隻是望著她那張沉默下來的美麗側臉。此時,他忽然察覺到了一件事。
(剛纔的……歌)
其實,櫂人從未聽過那首歌。他發現,這是因為他不曾有過母親的陪伴。即便如此,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那優美的聲音一定是那種歌。
(那一定是……)
慈愛的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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