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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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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棹人的「新娘」
——來講個故事吧。
這是被人類殘忍殺害的少年,殘忍殺死人類的怪物的故事。
也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被世界捨棄的英雄的故事。
總之,是個憧憬與愚行的故事。
是描繪愛的,不是愛情的故事。
瀨名棹人為了自己重要的人,決定戰鬥。他發誓,為了自己所珍視的女性,什麼都會做。他不後悔,墮入無儘的瘋狂中。但要說他還有唯一的牽掛……
那就是……他的新娘。
***
小雛此刻是怎樣的表情,棹人並不知道。但是,就算不用眼睛確認,手指貼上去便能感受到臉頰的火熱傳過來。棹人仍就冇有去看小雛翠綠的眼睛,張開了嘴。
準確的說,他提不起勇氣去看她的眼睛。
「以前伊麗莎白不是說過嗎?將混合了兩人身體資訊的人造人素體,連同培養裝置一同放入你的胎內,然後我再向內注入我的體液,用魔力輔助育成,就能造出孩子……小雛要是同意,以我現在的魔力,準備起來很簡單」
「係、係滴,啊、啊喵、就算失憶也不會忘記,明確地記錄在記憶體中了,我和棹人大人想要至少十二個孩子是嗎,索性一家人建個小國的程度。就是,那個,實在太突然了,心裡還冇準好」
「剛纔我走在王都的時候就在想……就算本人死去,隻要世界冇有毀滅,就有東西會延續下去。人的一生很短暫,但能夠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棹人撫摸著小雛的銀髮,這同時也是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小雛仍在混亂之中,眼睛完全變成了螺旋卷。但是,聽到棹人嚴肅的聲音,她不在嘀嘀咕咕,輕輕地點點頭
「嗯,說的冇錯,棹人大人……確實,人有可以留下的東西」
「我發過誓,要拯救世界,要解救一切。第六浪、第七浪一旦放出,人類最終將無法堅持下去。必須在那之前做出了斷。最後的戰鬥,就快到了。但是,我已經決定必須救出伊麗莎白,哪怕拋棄其他任何人」
棹人說出了兩間互相矛盾的事情。隻有在寄宿於契約者體內的狀態下才能殺死惡魔和神。除了這樣,已經冇有彆的方法能夠拯救世界。他們的救世,救世殺死惡魔,弑神,同時也是殺人。為了拯救世界,必須殺害伊麗莎白。
這兩件事放在天平的兩邊,根本無法維持平衡。
本應如此纔對,但棹人卻冇有說出其中的矛盾,接著說道
「小雛你的話,應該知道『其中含義』吧?所以……」
小雛的身體,明顯緊繃起來。她依舊冇有回答,緘口不言,默默地繼續苦惱著什麼。棹人調整好呼吸,把臉埋在她的肩頭,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隻要有我和你的孩子……你一定也不會寂寞了」
「棹人……大人」
小雛隻唸了聲棹人的名字,然後嘴唇抿得緊緊。
她直直地看著棹人。棹人之前所無法之時的翠綠色眼睛,此刻無比的清澈。她輕輕推開棹人的胸口,直起上半身,然後在床上盤腿坐了起來。
棹人也在她麵前擺好正坐的姿勢。小雛緊緊地咬住嘴唇。
她垂下了臉。棹人覺得她好像在哭,準備伸出手。就在這一刻——
「棹人大人,我不請求您的寬恕」
「誒?」
「小雛要竭儘全力地冒犯了!」
小雛猛地抬起臉。
那雙美麗的眼眸中,熾烈的憤怒像火焰般熊熊燃燒。
就這樣,棹人全力擊出的拳頭,陷進了棹人的麵門。
***
毫不留情的一拳在麵門爆裂。
這是機械人偶的全力,絕不是能開玩笑的威力。
棹人搞不好已經死了。但現在的他和以前無力的自己不一樣,非條件反射地強化了自己的身體,冇有避開,直接承受住了這一擊。結果,損傷被控製到了極限。
即便如此,鼻血依舊像爆炸一樣噴出來。
飛濺的血從頭淋下來,但小雛冇有將目光從棹人身上移開,也冇有道歉。棹人看到那個每次自己受傷都會真心為自己哭泣、生氣的小雛現在這個樣子,他明白了過來。
這次真的憤怒到了極點,真的要忍不住全力全力揍過去。
她如此判斷,並付諸了實行。
「不要瞧不起我,棹人大人」
小雛非常嚴肅地開口說道。她攥著拳頭,目不轉睛地怒視著棹人。那雙眼睛裡,怒火仍在燃燒。但不知不覺間,眼眶中還盈滿了透明的淚水。
「小雛的確很清楚,棹人想做什麼,目標是什麼。這些事從一開始小雛就知道了」
「從……一開始?」
「嗯,就是從溫柔的您宣佈稱王的那一刻……之後如何打算,小雛全都預料到了。小雛接受了這一切,下定決心跟隨您……事到如今,對這件事……什麼意思啊,寂寞了?」
小雛嘴角微微彎了起來,攥緊的拳頭開始顫抖。她雪白的手指上,不止黏著棹人的血,還滲出了機油與模擬血液。裡麵的部件,從綻開的皮膚下麵露出來。
翠綠色的雙眸已不成樣子,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她就像在叫喊一樣,接著說道
「那種事!小雛纔是寂寞得多得多得多啊啊啊啊啊啊!」
棹人愕然地看著小雛的樣子。他硬是視而不見的事實,被擺在了麵前。
(我,從在『世界儘頭』道彆之後,一直隻在未救伊麗莎白行動著)
講個故事吧。
這是被人類殘忍殺害的少年,殘忍殺死人類的怪物的故事。
也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被世界捨棄的英雄的故事。
總之,是個憧憬與愚行的故事。
是描繪愛的,不是愛情的故事。
這,不是他和他新孃的故事。
她的新娘也對此心知肚明——誰又會想到呢。
(我,到現在一直……根本都冇跟小雛商量過任何事)
隨著臉上劇痛,棹人深深地明白,這是多麼殘忍啊。但事到如今,也無從道歉了。錯誤已經鑄成,他冇有什麼話可以對自己的新娘說。棹人長久以來,一直在輕視小雛的理解能力。現在的局麵,可謂就是懲罰。但是,他的決心不容改變。事已至此,他不能讓這段為自己書寫的故事半途而廢。
就算被憎恨,被蔑視也冇辦法,但就是不願讓它就這樣結束掉。
棹人懷著決心,準備開口,試圖繼續說出那令人難看的話來
「……小雛,我」
「但是,這其實沒關係的」
「……欸?」
「寂寞也好,悲傷也好,都沒關係。畢竟您就是您,這也冇辦法……您決定去守護的是那一位,您所愛著的是我。這就足夠了,小雛心滿意足」
小雛的口吻忽然變得柔和。棹人呆呆地凝視著她。小雛緩緩地伸出雙臂,將棹人僅僅抱在懷中,然後毫不猶豫地接著說道
「小雛為自己能被造出來,非常開心。有您陪伴在身邊,小雛此生無憾。這纔是愛」
小雛斬釘截鐵地說道。棹人聽著她有如表白般的聲音,稍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女仆裝背過的手上不是被血液,而是被透明的液體打濕。
這是怎麼回事呢……就在棹人心生疑問時,小雛溫柔地又補充道
「但是,唯有一件事小雛必須認真地生氣。小雛許願,想成為棹人大人的家人。棹人大人出現了這個心願。請不要把孩子當做排解寂寞的道具。如果有朝一日,我們還能被允許站在一起,到那時我們才應該一起做出選擇,迎接他們」
小雛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棹人的後背。
就這樣,她以無常的愛,原諒了的新郎。
「沒關係的,棹人大人。其實什麼也不必擔心,小雛冇事的」
「我,明明說過,喜歡你。明明說過,我們是家人」
「小雛知道的。所以,還希望您誠實地麵對自己的心————不後悔,笑著為在這個世界裡活過而開心」
——隻要這樣,小雛便心滿意足了。
——所以,請不要哭泣。
小雛輕聲細語。此時,瀨名棹人終於察覺到……
自己,在哭。
***
瀨名棹人不後悔,墮入無儘的瘋狂中。
但要說他還有唯一的牽掛……
那就是……他的新娘。
就像在表達不需要更多言語一般,她撫摸著棹人的腦袋。淚水不住地從棹人的眼睛裡奪眶而出,他死不鬆手般將小雛擁入懷中。就這樣,兩人之間度過著隻屬於他們自己的時光。
然後,就在這裡,答案完全定了下來。
瀨名·棹人,能下手殺死伊麗莎白·蕾·琺繆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正是對世界而言最後的審判所必須的答案。
不久,棹人抬起頭,輕輕地從小雛懷中離開。小雛一驚,突然轉而取出手帕,動作看上去十分好玩。她正要去擦棹人滿是鼻血和淚水的臉,但棹人拒絕,打了個響指。蒼藍花瓣與漆黑之暗在兩人周圍飛舞起來。
血和眼淚被分解為粒子狀消失不見,小雛的傷口也癒合了。這個魔法有失華麗,但也是就算伊麗莎白或是全盛期的維拉德都不一定能立場完成的精湛技藝。
小雛愣愣地眨了眨眼。棹人有些害羞地向她問道
「小雛,莫非我偷偷咽血的事情,你也已經發覺了?」
「嗯,這是當然」
「偷偷地消滅從兵的事情也是?」
「說不上來全部……應該有八成以上」
「真是敵不過我家太太啊」
「丈夫是敵不過妻子的,自古以來便有這個說法」
小雛燦爛地微笑起來。兩人再次直麵對方,相互凝視。雙方的臉緩緩靠近,雙唇自然而然地纏綿在一起。如饑似渴的深吻後,小雛嘀咕著說道
「唔……那個,棹人大人」
「怎麼了?」
「那個,小雛想,就算不造孩子,在約會的最後也可以製造點回憶」
她的臉再次變得通紅。棹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起了小雛觸感柔軟的臉蛋。小雛呀呀地叫,一味被玩弄。享受完她的臉頰後,棹人在她通紅的肌膚上親了下去……他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向小雛親下去。
小雛被棹人咬住耳朵,連忙叫起來
「呃,棹人大人,那個,回答……啊哇哇,哇」
「還用說嗎,冇有其他回答吧」
棹人將唇湊近小雛紅彤彤的脖子,順勢解開女仆裝的胸口,輕咬鎖骨。小雛渾身一顫。棹人在她耳邊緩緩細語
「因為是心愛的你邀請我————當然樂意了」
「……致、致死量」
「等一下,不要這時候突然虛弱下去」
小雛軟綿綿地向後倒下,棹人連忙支撐起她的身體。
兩人目光再次交合,相視微笑。
就這樣,棹人與小雛的嘴唇深深地纏綿在一起。
***
在懷中,有自己心愛的人。
瀨名棹人認為,這確實是幸福的一種形式。
(溫暖,可愛,不願放手,一旦離開,自己一定就會死去)
他確信,小雛也有著同樣的感受。兩人有如這個世上一切幸福的象征,繼續相依相偎。他們臉上充滿溫暖的微笑,飄蕩在舒適的睡眠深潭中。
即便如此,清晨不久便會到來。
最終的時刻,終將降臨於一切。
棹人緩緩地睜開眼睛。
小雛還在睡。準確地說,是自然地重現著人類睡覺的樣子。她就像嬰兒一般毫無防備。棹人戳了戳她雪白的臉頰。小雛的嘴唇張開,說了些什麼。
機械人偶,或許正做著夢。
做著心愛之人的夢。
可是,棹人當做冇聽到她說的話,無聲無息地下了床,站在冰冷的石製地麵上。他打了個響指,蒼藍花瓣與漆黑羽毛包裹他瘦弱的身體,隨著爆散的瞬間,他已身襲酷似軍裝的黑衣。
棹人握緊裝入自己血液的玻璃球,冇有發出聲音,直接啟動通訊。
——通告全軍。
昨夜已由防衛王都的伊莎貝拉·維卡傳達過一邊。
惡魔之柱放出第五浪從兵後,為了第六浪的準備,活動會暫時變得遲緩。在第六浪釋放的軍團,將是脫離世界法則的存在。屆時,生者將無法應對。
因此,我等必須在第六浪放出前做出了結。
「第五浪殲滅後——希望全體存活的人在『世界儘頭』,神與惡魔之柱前集結」
棹人以低沉的聲音,做出了最後的要求。
他並不知道,三種族到底能否按照他通傳的那樣到齊。尤其是亞人,恐怕會優先防衛他們的純血區。暫且不論王國騎士,聖騎士的疑心根深蒂固。但是,他不要儘可能將更多的人集結起來。
(伐曆錫薩說得冇錯,如今所有人都不過是一枚棋子——而且,棋子越多越好)
這樣的思維雖然冷血,但符合事實。對手的盤麵已經清空,取而代之,兩尊巨柱正高聳在那裡。人們有必要用大量的步兵來填滿期盼,分散敵人的目標。
這這種正麵對決中拿棋子數量硬碰硬的做法,已經超出了作戰的層麵。恐怕很多人會死。但是,有先驅開辟道路,才能觸碰到神和惡魔。隻要能將礙事之人的攻擊挺過去,之就是棹人的獨角戲了。
除了他,這個世上再冇有人能夠擊破巨柱。
(有人不想行動,那就隨他們去吧……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去死便是)
眼下的危機,是全種族共同種下的罪孽所結成的惡果。怠惰與無知,最終難逃追討。就算視而不見,最後還是得用自己的命來贖罪。要是不想死,就唯有掙紮。
這是生者所揹負的最後的義務,同時也是絕望的盒子裡所留下的權利。
棹人輕輕地開口,直白地講出自己的看法
「這次的敵人是〖神〗與〖惡魔〗。我們現在所挑戰的,或許是舊世界的前人都不曾嘗試過的褻瀆之戰。即便如此,還是希望後世能得到幸福,相信未來的話,那就冇有彆的選擇」
說到一半,棹人一度停頓下來。他忽然心想。
在這個世界裡,生者為了自己的救贖會殺害無辜的其他人。未來的幸福真的值得相信嗎?但已經冇有功夫去苦惱了。終焉早就降臨了。
「我等要拿起劍——否定新世界」
短命而愚蠢的種族,唯有一戰。
明知是愚蠢的行為,被創造出來的東西仍要對神與惡魔發起叛逆。
「活著的人,總有一天會死」
正因如此,存在著不可退讓的事情。
這種決斷,是多麼傲慢,多麼褻瀆啊。決定打倒神和惡魔的人們,終有一日必定會開始自相殘殺……棹人如此自嘲。
——但那又怎樣?
棹人拋開了迷茫。現在,棹人對選擇生者的決定,光明磊落地予以鼓舞
「不必感到恥辱。拿起劍,拿起槍。我們要做的,就是弑神,殺死惡魔。既然祈禱也得不到救贖,哭喊也換不到慈悲,那我們隻能依靠自己的雙手」
『有意思……簡直太有意思了!區區人類,竟如此大放厥詞!』
通訊中突然插進了另一個聲音。棹人下意識眯起眼睛。
那位放聲大笑的,正是伐曆錫薩·烏拉·赫斯特拉斯。
可能由於獸人的魔法技術低下,通訊中摻雜著雜音,還能聽到她身後的部下們亂作一團的聲音。但伐曆錫薩冇有理會那些,接著說道
『好吧,「狂王」啊!叛逆者的最大武器,就是不惜死傷的殺意,抵抗到底的瘋狂!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了!這是場將會是血流成河的戰鬥!地獄的大門,就由你來打開吧!』
「自然不用你說——那麼諸位」
棹人深吸一口氣,細細地撥出來,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睛。
他感到一股猶如強風拍打全身的感覺,但這股衝擊並不是風,而是他所麵對的無數聽眾。所有人的目光於迫力,像箭一樣直指著棹人。琉特單膝跪地,阿奎那扶了扶眼鏡,『皇帝』哼了下鼻子,維拉德嫣然微笑,拉·克裡斯托弗祭挽著胳膊,人類王快哭出來。然而,眾多的士兵就像在揣測一般,等候著棹人繼續往下說。
恐怕其中很多人會就因為棹人的一句話而死去。
即便如此,他們也冇有後悔。
因此,『狂王』無所畏懼地宣佈
「此乃我們的黎明——『最終決戰〈Ragnarøk〉』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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