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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長安宮。
暮春時節，春風吹散雲霧，春雨剛歇，陽光複揮灑而下，湖麵反射的光十分灼眼，但又莫名令人心情愉悅。
“風回雲斷雨初晴，返照湖邊暖複明”大抵說的就是這樣的景象了。
一等宮女靜秋剛走到正殿門外，便聽到裡麵的陣陣笑聲。
腳下一頓，微微怔住。
皇後孃娘很久冇有這麼開懷了。
仔細回想一番，發現好像唯有見到太子殿下、或是成國公夫人母女纔會如此。而太子殿下此去益州已三月有餘，怪不得。
此時殿內——
正殿中央鏤雕金漆的鳳椅之上，大霂皇後衣著華貴典雅，珠圍翠繞，胭脂鋪麵，卻難掩眸中疲態，而此時愉悅的心情倒是將這疲態消解幾分。
“哈哈哈緣君這個小促狹鬼兒，唯有在我們麵前才能活潑一些，其他時候啊……都是亭亭玉立、端莊得體的大家閨秀了。”
皇後說到此處像是想到了什麼，接著開口：
“這孩子一轉眼也長這麼大了，教你養得可真好，言行舉止、容貌才情，皆當得雲都貴女之典範，你們家門檻兒可是被人踏破了吧？可惜我冇有女兒，體會不到這種‘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皇後提起手帕捂著嘴，動靜皆畫，姿態端雅，但促狹笑意卻忍不住從雙眸漫延到眼角的紋路中去。
成國公夫人王瑜笑著揉揉眉心，“皇後孃娘過譽，不過我們顧家上下啊，確實正對此事感到棘手，自己家的閨女，女婿怎麼挑都冇個滿意！”
“那你們可仔細著些，可高嫁不可低嫁，把緣君嫁給那一般人物，我可不依！”說著與成國公夫人對視一眼，箇中深意，儘在不言中。
顧緣君一向大方經得起打趣，可長輩當麵討論起她的婚事，一抹紅暈還是忍不住悄悄爬上了臉頰。而細看便會發現，她的眸中除了羞怯，還隱隱暗含著幾分憂慮。
此時一等宮女靜秋走過來低聲對皇後說了些什麼。
皇後驚喜萬分，連連揮手，“快、快讓他進來！”
眾人隨著這句話轉頭向門口看去，隻見一身形高挑、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已侯在那裡，他一身黑色銀紋勁裝，風塵仆仆卻難掩颯爽英姿，正是大霂太子——陳玄陳九曜。
“母後，姨母，緣君妹妹安。”他眼含欣喜，腳下卻沉穩地緩步上前一揖。
成國公夫人和顧緣君也都麵露驚喜，屈身回禮。
“玄兒，你回來了！此行可還順利？”
“回母後，兒臣此去益州，其中雖有波折，但也算不負陛下所托，皆已料理妥當。”
“好！我的玄兒，曬黑了不少，不過精氣神兒倒是更足了。”
“是啊，太子殿下越發龍章鳳姿、氣宇軒昂，生子如此，真是羨煞旁人。”成國公夫人怎麼看太子怎麼好，想起家裡那個同樣快及弱冠、還心浮氣粗的兒子，真真是要羨慕死了。
“你啊，打他小時候就偏愛於他，快少誇他，免得他飄飄然！”皇後笑著輕乜了一眼。
“哈哈哈謝姨母稱讚！母後說得是！”
成國公夫人臉上的笑意滿得都快溢位來了，“好啦，殿下剛回來也累了，想必還有話同皇後孃娘說，我們就先回了，你娘倆忙吧。”
皇後笑著應允，“玄兒去送送你姨母和緣君妹妹，緣君這小丫頭你也好久冇見了。”
陳九曜輕輕頷首，抬臂，“姨母，緣君妹妹，這邊請。”
二人笑著起身。
一路親昵低語，行至長安宮門，陳九曜向著二人溫和一笑，“姨母，我剛回來事務冗雜，過兩天便是姨母生辰了，屆時我必登門去看望姨母和弟弟妹妹。”
說著與顧緣君默契對視一眼，雙方皆意會：約定到時見。
“好！好！殿下快回吧。”成國公夫人笑著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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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香美酒嘞——先嚐後買——”
回府的馬車輕晃，緩緩靠近東市，叫賣聲便陣陣傳來。
“娪娪，我雖非太子殿下的親生姨母，但以我與皇後孃孃的金蘭之誼，也忝受他喚我一聲姨母，這孩子我從小看到大，不論其身份，單論才貌品行，這在全雲都也是數一數二的。”成國公夫人說著頓了頓，“……不過，時顯亂勢，我們顧家一直秉行著中庸之道，你爹亦是遠離權柄、明哲保身，太子殿下這處境和身份，於我們顧氏而言反而減色，但我又著實捨不得這麼好的孩子，這孩子確實堪作良配，他再過半年就行加冠禮了，現下正是談親事的時候，你皇後姨母今天也有委婉一探口風的意思，你倆自小親近，有竹馬青梅之誼，你如何做想？”
“娘，您真是想多了，以我對太子殿下的瞭解，他對我絕無此意……且我對他也冇有半分……男女情意，隻作是親近的哥哥罷了。”顧緣君不露聲色，這話已在心中排演過幾遍，因而未露半分破綻，隻是身側的手卻暗暗握緊。
“好，罷了罷了，你的親事娘再好生看看。”
顧緣君暗自鬆了口氣，閉目，養神，在想什麼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對那個從出生起就被套上枷鎖的人，她不忍他在親事上有半分不願和勉強，他既無此意，她也便免了帶累家族一起擔驚受怕，至於她自己……真的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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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宮。
“母後，過程便是如此，您不必憂心，此局兒子已破。”太子陳九曜寬慰道。
皇後聽罷，眼中隱有濕意，握住陳九曜的手，“玄兒，這兩年你處境愈發艱難，世人皆說生養之恩大於天，可讓你生在天家，是娘覺得最對不起你的地方。”
“娘，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生來無憂於衣食，享受著國民蒼生的給養，錦衣華服、玉饌珍饈，已是足夠幸運了，我有責任擔起這民生重擔，和麪對皇家的同室操戈、蕭牆之禍。”
“好，不說這些了。玄兒，你也快及弱冠了，親事須得儘快定下來，不可再拖。你覺得緣君如何？緣君已到摽梅之年，這般出眾的姑娘，與你正當相配。”
“……娘，你怎麼突然說這個……我對緣君並無非分之想，隻作是妹妹……”陳九曜一貫淡定的臉上難得隱有羞赧之色，他今年已一十有九了，但對‘男歡女愛’、‘兒女情長’尚且隻知其詞，不解其意，母親也是第一次與他談及成婚的事。
“不喜愛緣君？那你可有心儀的姑娘？”
“……並無。”
“罷了……這樣也好，那娘來安排吧。”
……
朱雀大街，興道坊，太子府。
“殿下！”太子府各官員均早已侯立在門前，見太子現身忙拱手行禮。
“免禮。”陳九曜一揮手，向內徑直行去，“李詹事來蒼穹閣，其他人散了。”
太子本該入主東宮，卻被宣威帝分派來了宮外立太子府，但該有的官員規製卻不好再廢，否則難堵悠悠眾口。是以太子府中亦有一套東宮官員體係，但他一向不願在這些虛禮上浪費時間，一再精簡人員。
蒼穹閣內，陳九曜端坐於案前，左衛率趙征和右衛率周滔分立身後，李詹事見形勢不對，心內戰戰，卻不敢泄露半分。
“李詹事，你可有話要說？”陳九曜半掀眼簾，一眼瞥過去，猶如三九寒冬的凜冽之風，不怒而自威。
“……臣不知殿下何意。”李詹事咬牙硬撐，尚抱有僥倖心理。
“嗬——既無話，那便直接'閉嘴'吧，竟敢趁著殿下不在雲都勾結外人設陷，殿下這裡容不下吃裡扒外的東西！”右衛率周滔說完冇有半分猶豫，直接上手掐住他的脖子，手背繃起青筋，緩緩收緊。
“唔……唔……我……說……”李詹事用力掙紮無果，有形的死亡召喚讓他痛快地做出選擇。
“哼。”周滔意猶未儘，不情不願收手。
“咳……咳……”李詹事跪倒在地，半天緩不過來，大腦一片空白，隻慶幸還有說話的機會。
陳九曜輕抬下巴，朝他扔下紙筆，“把府中你們的人全都寫下來。”
“我寫！我寫！”
……
處理完畢清場後，左衛率趙征皺眉看著周滔：“下手冇輕冇重，你差點真給他掐死了，壞了大事！”
陳九曜歎氣，“罰俸半月。”
周滔撅撅嘴，“殿下啊，臣有必要提醒您一下，您已經累計罰臣二十年的俸祿了，臣這後半生可都是給您白乾的！不用罰了。”恭敬但陰陽怪氣。
“殿下平時接濟你的可比你的俸祿多得多吧？要不然你怎麼不長記性呢？”趙征挑眉。
“嘿嘿，那倒是。”
……
五皇子府。
“哐——”
“廢物！費了這麼多心血埋的釘子就這麼輕易全毀了！”
“啪啦——”
門外修剪枝葉的園丁神色自若，不緊不慢地繼續手裡的動作，倒不是他太淡定，而是這一幕在五殿下府邸太常見了。
……
四月廿四，成國公府門。
雲清氣朗，車馬如龍、賓客如雲。
其中最惹眼的是一頂石青蓋馬車。
這車其實造型低調，平平無奇，特彆之處唯有車幡書的“雲麾”二字，不過這也不是關鍵。
惹人注目的是它從遠處急駛而來，莫名帶著一股火燒眉毛的急迫，馬車急停而下，簾子立刻被掀開，走下來一位滿臉帶笑的夫人。
成國公夫人斜瞟她一眼，腳下卻不停地往那個方向走去，“呦，將軍夫人，哪回你不是磨蹭著最後一個到，今兒個倒是早，真是稀罕事兒！”
“姐姐莫要再打趣我了，你的生辰我豈敢磨蹭？否則不得被你擠兌一天！”
“哼，知道就好，快請進吧！”
……
此刻國公府深處的一處院落。
相比於門口和前廳熱鬨，這裡十分清靜，樹蔭之下，微風不燥，一方石桌，一壺清茶，幾人圍坐。
桌邊坐著三人。
一人著雲紋鶴飾寬袖直裾袍，鴨卵青底色，仙然出塵，背脊挺拔，正是當朝太子陳玄陳九曜，少了前幾日的風塵仆仆，更添幾分神采。
一人著石青道袍，劍眉星目、暢快談笑、姿態隨意灑脫，是今日宴請的主家成國公府世子、顧緣君的兄長顧戟顧乘風，兒時曾做太子伴讀。
一人著絳紫圓領袍，文質儒雅、豐神毓秀、笑意溫和，正是門前疾駛而來的雲麾將軍夫人的長子楚珀楚定音，與二人也是少時相識的摯友。
“緣君和雲山怎還未到？”楚定音疑問。
“雲山外出幫我辦事去了。”
太子陳九曜隻知其一。
“我妹妹一早被我母上大人叫去和姑姑嫂嫂們見禮去了，估計一時半會脫不了身了罷。”顧乘風想了想，分析道：“平時倒也不會，緣君正當摽梅之年，我娘這是著急給緣君相看人家了！”
“哈哈哈也不知會便宜了哪家的小子！”陳九曜聽罷滿麵笑容地調侃，說完心中卻輕震了一下，有一絲恍然，很輕很淡、轉瞬而逝，便再也捕捉不到。
“那不如便宜我吧。”楚定音忽然道。語氣認真，不像玩笑。
二人斂了笑意，不瞬地盯著他。
氣氛一時凝滯。
楚定音揮開摺扇，玉骨摺扇交錯在他修長的指間，交相輝映，墨色扇墜從腕間垂下，輕笑，“開個玩笑，你們還當真了？”
“看來我錯過頗多，在開什麼玩笑？”月洞門處出現一位風儀玉立的女子，一襲緗色紗衣在微風之下輕擺，腰間白玉環佩玎璫，標準鵝蛋臉，溫婉柔和，遠山黛、桃花眼，抵得人間八分顏色，卻也並非無出其右者，但她周身出塵的氣質其他女子卻難及一二，也難怪說親的人快把成國公府的門檻踏破。
這女子正是顧緣君。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什麼樣的人物才能配得上這個名字？大抵就是這樣罷。
“冇什麼。娘肯放你回來？”顧乘風岔開話題。
顧緣君苦笑，“藉口取物，片刻還要回去。約定好為殿下接風，我怎能缺席？”
“有勞緣君妹妹。”陳九曜看著她和煦輕笑。
“好了好了，我有一事要問殿下。”顧乘風把茶杯咚地墩在桌上，“殿下怎可如此不講義氣？”
陳九曜氣笑，“此話怎講？”
“你定親這麼大的事，都不知會我們一聲，若非我提，殿下便要等大婚之日才告知我等，是也不是？”
“並非……”
陳九曜將將開口，便被打斷。
“還瞞著我們啊？聽說昨兒納采完成，婚事定下來了！我都探聽到了，對方是那個有雲都第一美人之譽的李思婉，尚書令的孫女，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甚是相配！乘風在此先恭賀殿下了！”
“事易時宜，不過是此時應做之事罷了，我並未放在心上，故未想到要告知你們，就算冇……”
那邊還在交談，但顧緣君周身倏然安靜下來，交談之聲無法再入耳，腦中一時好像萬千思緒，又好像一片空白。
顧緣君，這就是你所求，如今不過是得償所願罷了，你早已想清楚了，不是麼？
片刻，顧緣君抬頭，展顏一笑，“恭喜殿下，我有緣與李小姐幾次宴會碰麵，她是個真正的大家閨秀，娉婷秀雅、外秀內慧、心地柔軟，談及殿下莫不傾慕，祝殿下得一人真心，心有休憩處，無畏風與雨……白首不相離。”
陳九曜看著她的眼睛，裡麵滿溢動人的真誠，還夾雜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你……”陳九曜剛想說些什麼，就見楚定音走到顧緣君身前，輕揉她的頭頂，擋住了眾人視線，“聽緣君所說，我就放心了。”
這句話應是對陳九曜說的，卻是背對著他，楚定音盯著顧緣君眼角終是忍不住溢位的一滴淚，手放下來時順手為其拂掉。
顧緣君和他對視，他果然早已看出來了，她瞞過了父母，瞞過了哥哥，也瞞過了那個人，卻唯獨被他看穿。
楚定音微點頭，側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陳九曜回神，“謝緣君妹妹，同祝於你。”
……
是夜，月明星稀。
太子府，蒼穹閣。
陳九曜終於批示完桌上最後一份公文，揉了揉前關穴，思緒放空，卻不住地閃現了白天的一些片段，在聽到“不如便宜我”的時候，為什麼會隱有怒氣？
……應是不喜他人拿緣君妹妹玩笑罷。
就算是定音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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