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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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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香徑裡,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乾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馮延巳《謁金門風乍起》

民國1945年,冬,四川蒲江。

李珣喜側身呆坐在床板上,地上的炭盆已經熄了,橫七豎八全是濕漉漉的腳印。媒人的話迴盪在她耳邊。

“喜妹,你是知道的,巴家可是我們浦江第一富商。巴二公子更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做他頭個妾怎麼不好了?”

“不是我說,你家老爹走幾個月了,就剩你這一個姑娘在家裡,還是早點嫁了吧。世道也亂,一個女人咋立身呢?當初巴二公子想來納你,你爹還不肯。要是早納了,你爹走的也放心。”

李珣喜聽不得這話,起身拿起大頭掃把就把媒人趕了出去。

她知道,這不會是第一個上門的媒人。她怔怔地看著床頭掛著的虎頭娃娃,聽爹說,是娘在懷著她的時候親手縫的。娘留給她的東西除了些布料,就這一件。

她拿下虎頭娃娃,把它貼在臉上。清淚打濕了棉布。自從三個月前爹出事後,自己就是個孤女了。

孤女的日子可真難過啊。家裡還剩了點錢,她全找了出來,放了一半在身上的布包裡,放了一半的床腳的爛盒子裡。每天夜裡提心吊膽,就怕哪個賊翻進來偷東西。

養了七八年看院的黃狗,前幾天也被毒死在院子裡。

李珣喜出門時,總是挑白天人多的時候,身上帶著刀,收斂平日的笑容,一副煞氣騰騰的樣子。就這樣,還有越來越多的流氓和混子盯著她的背影嚼舌頭。

想起男人們汙糟的眼神,李珣喜真怕哪天他們翻進屋……

她抹了一把眼淚,把虎頭娃娃放回床頭,起身做飯。

晚上,她用兩根大棍把門堵得嚴嚴實實,又在院牆周圍撒上釘子和碎鐵塊,在房間門口用繩子和磚頭做了個簡陋的陷阱,誰想從外麵進屋就得先捱上一下子。

她躺在床上,想著自己今後怎麼辦。

真像媒婆說的,嫁給巴二公子做妾?

李珣喜無奈歎氣,真要嫁進去,一時的命保住了,可今後呢?和巴二公子的妻妾爭寵?生下一二三個孩子,等著年老色衰,在巴家當個吃不飽穿不暖的老婆子?

她也想換個人嫁,以前爹在,倒是有人願意,那是因為爹是鏢師,還能賺點錢,家裡又隻有一個女兒,爹的東西今後就是女婿的東西。巴二公子這一鬨,彆說爹不在了,就是爹在,可有人敢娶她麼?

李珣喜為自己未知的前途愁得在床上翻來覆去。要是不嫁,一個人要怎麼過?

想著想著,愈發冇了睡意,起身披件衣服喝水。

院牆邊突然傳來聲響,李珣喜渾身一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匕首,壯著膽子站在窗邊探頭悄悄看。

一個身影一下躥上牆頭,輕巧一躍,踩在地上,傳出皮肉被東西刺穿的聲音,李珣喜被嚇得眼睛猛地閉了一下,再睜開眼時,那身影走了兩步,直直地往前倒下。

哎呀!這人被釘子刺死了?李珣喜覺得奇怪,怎麼還有被釘子刺死的人呢?

李珣喜決定等一等再看。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那人動都冇動一下。

不會真死了吧。李珣喜點起小馬燈,小心翼翼地走到廳堂門邊打量院子裡的人。

地上好像有血。

她一手牢握匕首,橫在胸前,另一隻手提著小馬燈,悄無聲息地向前探去。

她逐漸看清,地上趴著的是個穿著青布衣短裝的男人,臉直愣愣地砸到土裡,看不清楚樣子,頭髮短短的。這麼冷的天,身上的衣服竟隻是薄衣。

李珣喜踢了踢他的腰,小聲嗬斥:“喂!”

男人一動不動。

她蹲下,費力把男人翻了個轉,昏暗燈火下,看見一張在血汙和黃泥下仍顯俊秀的臉。

怎麼長得這麼好看?李珣喜暗自驚歎。戳了戳他的臉。薄衣上全是血跡。也不知道傷到哪兒了。她放下小馬燈,伸手探了探鼻息,還好,還冇死。

怎麼辦,把他拖進去?可這人來頭可疑,半夜翻人院牆的能是什麼好人?說不定是逃犯。

風呼呼的吹,李珣喜打了個寒顫。

算了,我當一回好人。她跺跺腳,打算把男人拖進柴房。

這人又高又重,跟個燈柱似的。她拖到一半,放下手準備歇歇,誰料這人突然睜開眼睛,嚇得她嘴裡咬著的燈“咚”一下掉到他臉上。

燈齊齊框框地滾遠了,男人仍睜著眼睛,蒼白著臉,一雙黑漆漆的眼直勾勾朝上看著李珣喜。李珣喜心頭一滯,輕聲問:“你……你醒了?”

男人冇有回答,過了幾息,一下閉上雙眼。

娘也,這不會是詐屍了吧?她顫巍巍地伸手又去探鼻息,接著摸了摸頸部,熱的。這不是冇死嗎?

得趕緊往柴房裡拖。

李珣喜把稻草鋪到他身上,又抱來舊棉絮給他蓋上。這下能不能活就看你的命了。

第二天天剛亮,李珣喜就醒了。夜裡有心事,睡得不安生。她想起柴房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敢救他的。

她點起火,在大鍋裡煮了點稀飯,擦擦手,往柴房裡走去。不知道是希望這人死了還是冇死。

冇死呢。她打開門就看見男人睜著眼盯著她。

李珣喜不敢往裡走。她鼓起眼睛,裝作凶狠的樣子,厲聲問:“還活著呢?看你可憐救你一命,可要知好歹!”

男人冇接話。

李珣喜的氣勢焉了一下,又惡聲惡氣地說:“吃飯不?”

男人點點頭。

她轉身給他端了碗稀飯。男人顯然餓了,吃得飛快卻不顯粗魯。李珣喜打量他,“你叫啥名?”

……

“你從哪兒來的?”

……

“你這傷,要不要我給你弄弄?”

男人點點頭。

這麼好看的男人,居然是個啞巴!李珣喜把空碗端進廚房,自己就著鹹菜呼嚕呼嚕地喝了兩碗。嘴一抹,找出以前爹用的創傷藥和布條往柴房走。

“你能動不?”

男人冇說話,抬頭看著她。

“乾啥?”她莫名其妙的回望他。

男人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脫下衣物,露出□□的膀子。

哎喲!忘了要脫衣服了!李珣喜趕緊背過身走到院子裡,把地上夾雜著血跡的土掃了掃。

“你弄完冇?”她吆喝了一聲,冇聽到聲音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啞巴。走到門口,男人已經穿上衣服,閉著眼休息,剩下的藥和布條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

她拿起東西,“你在這兒,可悄悄的,彆給我添麻煩!我也不圖啥,人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是為了今後積福呢!”

男人微微睜眼,點點頭。

哼,知道就好。

兩人相安無事地處著。最開始的幾天,男人都在閉著眼睛休息。他的氣息輕微,好像一隻不動聲色的大貓。李珣喜給他送飯時,他纔會睜開那雙黝黑的眼睛。不知怎的,李珣喜總覺得那雙眼睛裡有些迷茫,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家裡的糧吃了一半,傷藥也用了不少,他的狀態才明顯好了起來,臉也不像那天白慘慘的樣。李珣喜端了盆水讓他擦擦,發現這人長得確實好看。

就這臉,這身材,這氣質,怎麼看也不是個窮人,更不像逃犯。

哪家的小公子逃難來了?

家裡多了一個人,糧也吃得快。李珣喜不想動倉裡備用的糧,隻得拿錢去換。

另一條街上的趙叔和李珣喜她爹生前有些交情,喪事也是他們幫忙辦的,這幾個月都對她照顧有加。李珣喜從趙家換了幾斤糧。她快步往家裡走去,一個人影一下子閃到她麵前。

李珣喜定睛一看,是混子麻襖兒。她停下腳步,冷冷盯著他,“乾什麼?”

“喜妹,又出來買東西啦?”麻襖兒嬉皮笑臉地靠近她,“我聽說巴二請的媒婆上門了。這冬天你可不好過吧?”

“關你什麼事?”李珣喜往後退,和他保持距離,“讓開,我要回家。”

麻襖兒臉色一變,陰陰地笑,“就喜歡你這樣兒。”接著嬉笑一聲向她撲去,想拿住她的手。

李珣喜往旁一閃,環顧左右。麻襖兒挑了個好地方,這段路兩邊既無人家,也很少有過路人,但她回家必走這條路。

此處隻離家幾百米的距離,若是爹在,哪裡輪得到混子來這裡放肆!李珣喜連連閃躲,麻襖兒一時拿不住她。爹是走鏢的,她也自然不是什麼大家閨秀。麻襖兒見狀停下手,甩甩腿,“喜妹,等會可不要怪我動粗!”接著一拳向她揮去。

李珣喜把包著的糧往他頭上一扔,連忙往家裡跑。麻襖兒偏頭躲開,抬腳追她。李珣喜動作隱秘地抽出彆在腰上的匕首,牢牢握在手裡。等麻襖兒靠近扯住她的辮子,她順勢轉身,咬著牙噗嗤一聲捅在麻襖兒的腰上。

麻襖兒慘叫一聲,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瞪著她,李珣喜竟然有這個膽子捅人!他冇想到的是,李珣喜又用力把匕首抽出來,還冇等他捂住傷口,又一刀捅進他的肚子,像是捅進了豬肚裡一樣順滑。麻襖兒頓時冇了力氣,腳步踉蹌著往後退,手指著她說不出話來。手指間全是血的滑膩感,李珣喜心臟砰砰跳,抖著嗓子,聲音又尖又利地喊道:“彆以為我爹不在了就可以欺負我!你敢來,我捅死你!”說完後退兩步,哆嗦著往家裡跑去。

她腳步匆忙,咚地一聲撞開門,跌坐在院子裡,愣愣地看著摔在地上染血的匕首,眼淚順著臉龐流下。她擦擦眼睛,起身想把門關上,腿卻軟了,情急之下隻得爬到門口,費力地直起腰,顫抖著手拴住門。

門關了,她心裡才安生了點。把麻襖兒捅傷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報複。死了最好!她恨恨地想,心裡又氣又怕。不知過了多久,腳有點力氣了,她攀住門起身,轉身就看見撿來的啞巴站在柴房門波瀾不驚地看著她。明明麵無表情,李珣喜卻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種平靜。委屈湧上心頭,李珣喜大咧著嘴,哭著跑到他麵前,一下摟住他。啞巴站得像棵大樹似的紋絲不動。她埋在男人懷裡放聲大哭,口齒不清地說:“我捅人了……也不知道他死冇死……”,又想起死去的爹,更是泣下如雨,邊哭邊唸叨,“爹,你回來吧……你看看他們是怎麼欺負你女兒的……嗚嗚嗚……”

眼淚把男人胸前的薄衣浸濕了。李珣喜哭了一刻鐘,把這段時間的委屈都哭了出來。她抽泣著抬起頭,“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弄臟了……嗚嗚嗚……”

她放開啞巴,站直身子,抹抹哭裂開的眼角,“我今天把一個混子捅了,他要是來報複我……”

她猶豫著,終於下定決心,“要是隻有他一個,你就和我一起揍他,要是人多,你就跑吧!去給我報官喊人來!”

“哦,忘了你不會說話……”連喊人都做不到!李珣喜越想越難受,悲從中來,嗓子裡又開始飄出哭聲。啞巴抬手一下捏住她的嘴,李珣喜傻傻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乾什麼。另一隻手在李珣喜的頭上有力地拍了拍,像是安慰她。李珣喜扁扁嘴,被強製閉上的嘴咧不開,可嗓子還能發出嗚咽聲。啞巴聽著,眼睛裡閃過一絲無奈。

李珣喜把小馬燈放在床頭櫃上,披著棉被坐在床上。

今夜月亮時不時被飄過的烏雲遮擋,院子裡時亮時暗。

她的心不上不下地吊著。為了防止麻襖兒半夜帶人來翻牆,她翻出了家裡的刀放在便利處,又給了啞巴一把,讓他自己當心。

打更人在圍牆外走過,已經是子時了。她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揉了揉濕潤的眼睛。起碼得守到寅時纔敢睡。

門外嘎吱一聲,李珣喜嚇得立刻跳起來,棉被落在地上,她兩步並做一步走到窗旁,偷覦著院子裡。

月光下,柴房的門大開,原來是啞巴出來了。

李珣喜鬆了口氣,她收起手裡的刀,看著他走近,從窗戶裡對他喊:“你乾啥?冷了?”

啞巴冇理她,走到窗前敲了敲,示意她開窗。

“咋了?”李珣喜推開窗奇怪地看著他。

他指指燈。

“嗯?你要燈?”李珣喜拿過小馬燈遞給他。

他提起燈罩,把燈吹滅。

“啊!你怎麼把燈滅了?”李珣喜埋怨地望他一眼,轉身要去拿火柴,啞巴拉住她的手臂。月光下他的臉模糊不清,伸手指了指床。李珣喜先是不明所以,愣了一會後恍然大悟,“你是要我去睡覺?”

啞巴點點頭。

“我不敢哪!”李珣喜也是一肚子委屈,“你以為我不想啊?不是給你說了嗎?萬一半夜麻襖兒來了……”

啞巴有力地捏了捏她的肩膀,眼睛在昏暗的月光下竟散發著精光。

沉默半晌,她小聲說:“那你可彆睡著了。”接著上下打量他,“你的傷好了嗎?打過架冇?你可彆……”

啞巴把她朝屋裡推了兩下,打斷她的話。

“好好好,我去睡覺。真冇耐性……”李珣喜嘀嘀咕咕地轉身,走到床邊又問他:“馬燈你提去不?我給你點上?”

他搖搖頭,關上窗戶轉身回柴房。

你可千萬要靠得住啊。李珣喜躺在床上,忐忑地想。實在瞌睡來了,心驚膽戰地睡了過去。

一連兩天,啞巴都不讓她守夜,隻讓她去睡覺。李珣喜有時想,麻襖兒是不是被自己捅死了。本來他就冇爹孃,有個妹妹被他嫁給殘廢換錢去了,天天吃喝嫖賭抽,就算死了,應該也不會有人來找自己。可又怕他冇死想著報複,自己今後肯定得出門,萬一他冇被捅怕,再來找麻煩怎麼辦?

這天晚上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到十四了。李珣喜看著圓圓的月亮,又想起爹,抱著爹平時用的刀哭了一場,蜷在床上睡著了。

月亮灑下了一層朦朧的光輝,給世間萬物披上一層模糊的霧布,院裡的花草樹木影影綽綽。院牆外傳來偷偷摸摸的動靜。啞巴睜開眼睛,冇有點燈,起身站在柴房門口,沉靜地注視著圍牆。

一雙手攀上圍牆,接著,一個頭從牆邊露出,啞巴手中一閃,一塊石頭“咚”地一聲擊中院牆邊剛剛冒出的腦門,力氣大得讓那人雙手直接脫牆,悄無聲息地仰身倒下去。

牆外兵荒馬亂,焦急的聲音小聲響起,“麻襖兒,你咋了?喂!”冇有迴應聲。過了一會,又有一個頭小心翼翼地探出,眼睛還冇露出來,“撲通”一聲,瞬間被飛來的石塊打得掉了下去。

牆外的人顯然嚇著了,不敢繼續試探,罵罵咧咧地抬著人走了。

冷冷的夜風打著卷撩過啞巴額前的頭髮,露出一雙淡薄的眼睛。他站在門口等了一會,確定周圍冇人後關上了門。

天光漸亮,又是新的一天。李珣喜腫著眼睛給啞巴端飯去,忽然大門被敲響了。李珣喜被嚇了一跳,顫顫巍巍地在門口問是誰。七嘴八舌地女人聲音傳來。啞巴站在門後,透過縫隙看著李珣喜打開了大門。

這次來的是另外三個媒婆。在門口時頗有不開門就不走的架勢。李珣喜勉為其難把她們請進來。連茶都不想上。浪費糧食。她心煩意亂地聽著媒婆們的七嘴八舌。

“喜妹哪,巴二公子這次可是請了我們三個來,你看人家誠意夠了吧。你呀,到底為什麼不同意啊?”

李珣喜囁嚅著,冇有說話。

“哎呀,你就說吧。巴二公子要什麼冇有?”

她的眼神裡透露出幾分不解,“巴二公子為什麼堅持要娶……納我?他這麼有錢,要什麼樣的女人冇有?”

媒婆們看著她純淨的眼神,哈哈大笑起來。“巴二公子說了,一年前,你去葉平那邊騎馬的樣子被他看見了,他可喜歡了。”

其中一人壓低聲音,“喜妹,我這個當長輩的給你說句實話。巴二公子的老婆是大家閨秀,她老爹是當官的,女兒自然是溫柔嫻淑。男人娶妻娶賢,自然是好的。可老是和一個性格的女人相處,天長日久也會煩。想要另外一種性格的女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更何況巴二公子這麼有錢。他想要的女人,豈能有要不到的?”

另一個人接話,“巴二公子說了,他就喜歡你這種性格開朗活潑的女人,長得又漂亮。而且,據說巴二公子的老婆身體不好,這輩子想要個孩子難了。他現在又冇兒子,你這身子骨這麼好,嫁過去生個大胖小子,就是長子,這輩子不就妥了嗎?”

李珣喜的手心冒出濕漉漉的汗水。她清了清嗓子,仍然委婉地說還要考慮一下。

媒婆們對視了一眼。巴二公子給的價格確實很高,成事後給的錢更是不少。對於一個父母皆亡的孤露,這樁婚事已經很不錯了。本以為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冇想到李珣喜這麼倔。

一人拉著李珣喜的手,察覺到她手心的汗,頓了一頓,握住她的手背,“喜妹。你可要考慮清楚了。在縣裡,可冇有比這更適合你的婚事了。你還猶豫什麼呢?”她降低聲音,“麻襖兒他們可是早就……”

李珣喜眼睛裡露出驚恐,謔地抬頭看著她。媒婆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這是為你好!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李珣喜覺得心頭堵得慌,她坐在院子裡劈柴,“砰砰砰”地一劈就是一下午,劈得手腳痠軟,頭重腳輕。

啞巴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李珣喜是有點力氣,但劈了一會就用完了。接著就一根柴劈二三十下,權當磨洋工。眼看該到吃完飯的點了,她還是在劈柴。啞巴走出柴房,走進了廚房。

聽到廚房裡劈裡啪啦燒火的聲音,李珣喜才起身走到廚房,人都坐僵了,“你餓了?”

灶膛裡紅黃的火光印得啞巴臉上光亮亮的,他冇有說話。李珣喜已經習慣了,她拿起醃過的大白菜在菜板上切起來。灶膛裡不時發出“嘭嘭”的柴火斷裂聲,讓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我和爹就是這麼一起做飯的。”她突然開口,唸叨著過去。啞巴是最好的聽眾,反正他又不能說話。李珣喜心裡壓抑了許久,找不到人傾訴。有誰喜歡聽一個孤女絮絮叨叨地念往事呢?這個年代,大家都不好過。

“我小的時候,就燒火。爹就做飯。我最喜歡在冬天燒火,可暖和了。我嘴不喜歡夏天燒火,太熱了,得出一身汗。後來我長大了,能夠到鍋了,我就來做飯,換成爹來燒火。”

“爹做飯不好吃。隻會放個鹽,最多有時候放辣椒。我就不一樣,我做飯可好吃了,清蒸還是爆炒,我都會。是吧啞巴?”她笑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爹走的那天,我給他做了辣子雞和回鍋肉。他說我手藝變好了。吃飯的時候,他還說要壓東西去雲南,這個冬天就不用再出去了。”李珣喜懷念地說著,語氣分毫未變,但眼裡的亮色化作淚滴,慢慢溢位眼眶。“我不知道,他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她擦了擦臉,把白菜放盆裡,揭開鍋蓋,米已經快熟了。“今天早上,你在柴房裡聽到了冇?”她也不管啞巴有冇有點頭,一股腦地說:“巴二公子要納我做妾呢。還說我身體好,要我生兒子。”

“你說,我嫁不嫁?媒婆都說這婚事好。好,好得很,生個孩子管我叫姨娘。”她把白菜和雞蛋倒在飯上,直愣愣地盯著鍋裡,“我怎麼活呢?現在清朝冇了,日本人也被打跑了,但女人的日子,怎麼就這麼苦呢?”

“我也想一個人過,可我立不起來。爹纔去多久,就有流氓混子看我好欺負,想來侮辱我。”

她的思維忽然又跳躍到嫁給巴二公子以後,“我娘就是生我冇的。我今後會不會也是死在生孩子上?”她喃喃自語,彷彿窺見了未來的命運。

啞巴站起身,從她手裡拿過鍋蓋蓋在飯上。

“哎喲,我都忘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頭收拾灶台,冇有發現啞巴反常地盯著她。

麻襖兒不知道李珣喜是請了什麼人在家裡保護她。上次疏忽了,被那小娘皮用刀子捅了兩個洞。傷口不深,但也花了很些錢買藥,本來那點錢還可以再賭一次。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受這麼嚴重的傷,竟然還是個女人搞的。麻襖兒因為傷口痛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嘴裡不乾不淨地把李珣喜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心裡暗想勢必要讓她付出代價。好不容易傷口好些了。麻襖兒等不得,馬上就和幾個混子兄弟要趁夜翻院牆把李珣喜弄了。

誰曾想這次牆都還冇騎上就被打了下來。麻襖兒躺在床上,腦子暈沉沉的,地上全是他吐的酸臭液體。

在他動彈不得的時候,李珣喜家有高手可以飛石打傷人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混子之間。有些人不相信,笑話麻襖兒冇用,翻個女人的院牆都翻不上去。也有人覺得李珣喜可能請了一個高手在家裡保護她,但這錢是哪兒來的?

李珣喜還不知道自己周圍有一批畜生在蠢蠢欲動。她數著家裡的銀錢,想著今後要怎麼辦。

要是嫁了,巴家不會允許女人出門做工。到時候吃一口飯喝一口水,都得巴家人允了才行,生死就真是握在彆人手裡了。不嫁,自己能乾什麼?繡花功夫平平,去賣小東西?去工廠裡?要不給人洗衣服,賺口飯吃?

李珣喜悲哀地發現,現在這個世道,女人除了嫁人,鮮少有其他活路。以為倒是聽說有女人去做銀行櫃員,去當老師,當護士,可那不僅要文化,還要出身。對於市井小民來說,終究是可望不可及。

自從上次對著啞巴說話,他一點冇表現出厭煩的情緒後,李珣喜跟他傾述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並且十分有底氣,吃我的住我的,聽我說兩句話怎麼了?

“你說,我該找個什麼活路?”她坐在小凳上,看著啞巴劈柴。劈得又快又好,一下一條。

“哎,你有去處冇?”她忽然靈機一動,歡喜地站起身來,眼巴巴地盯著他。

他冇理她。

李珣喜走到他身邊,拉住他劈柴的胳膊,纏著他問:“你聽我說呀,你有去處冇?有啥要做的事冇?”

啞巴停下手裡的斧子,看著她。

李珣喜從他毫無變化的眼神裡領會到了疑惑的意味。她歪著頭,揪著他的衣袖,有些害羞地說:“你要是冇地方去,就留我家行不行?”

啞巴一動不動,李珣喜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我看你的年紀也該成親了。我雖然是個孤女,但好歹還有個住處。人也不醜,我乾活也很利索。我不嫌棄你是啞巴。我們倆成親行不?今後乾啥生意都行。”

啞巴似乎從胸膛逸出一聲歎息。他垂下長長的眼睫,搖了搖頭,繼續劈柴。

李珣喜冇想到他連想都不想就拒絕了。黃花大姑娘毛遂自薦,對方竟然都不猶豫一下。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撒開他的衣袖,氣呼呼地轉身進屋。走到廳堂裡,又氣不過,咬著牙大聲問他:“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嗎?還是你有去處?”

院子裡的人仍然重複劈柴的動作。

我跟個傻子計較什麼呢!李珣喜見他冇反應,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李珣喜聽到門口的動靜醒來時,發現夜裡格外地黑,黑得讓她心慌。門鎖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厚實的響聲。李珣喜抖著手,慌忙地拿起火柴,把馬燈的燈罩揭開,連擦了五六根火柴,才把燈點亮。

大門吱呀一聲,晃悠悠地打開,有兩個烏慼慼的人影手持武器,慢慢踏入院內。此時,牆上了跳下來一個人影。其中有人忽然跳起來,強忍著嘴裡的呼痛聲,彎腰抱著腳看,似乎是踩到了什麼利器。

活該!踩到地上放的棗核釘了吧!李珣喜把馬燈藏在窗戶後,手裡橫握一把樸刀。這刀是阿爹身前最喜歡的刀具之一,短刀頭、長刀把的,刀身無鞘,長刀把可以從刀頭取下,作杆棒用。太平天國時期,太平軍中很多人使用樸刀,因此又名“太平刀”。

小時候她調皮,阿爹把她當男孩子養,教她怎麼用刀。後來長大了,阿爹又把她當成女孩,隻希望她能嫁個好人家。

李珣喜沉沉地吸了一口氣,全神貫注地盯著院裡的人影,窗戶和門板的縫隙裡閃過她的眼睛。她緩慢地走到廳堂內側,側身藏著。

強盜們在門口吃了虧,似乎心有餘悸,一時不敢動彈。三人不時地低頭看地上,生怕又踩著什麼暗器。

李珣喜看著他們謹慎的樣子,感覺不太對勁。就算是有暗器,家裡就她一個女人,也不至於如此小心。難道是啞巴藏在屋裡的事情被他們察覺了?

可啞巴隻有一個人,怎麼會讓他們如此忌憚?

三人走到院子中間,彼此對視一眼。李家這個高手怎麼還不出來?聽麻襖兒說,那天他們可是一眼都冇看到人就被打下來了。

距離越來越近,李珣喜屏息著,後槽牙咬得痠疼。焦急而又危險的等待中,汗水順著臉龐滑下,手裡的樸刀微微顫抖著,刀柄被浸濕。

要用全力……用全力……絕不能手軟……她在心裡暗念著為自己打氣。

最左邊的強盜不經意間瞟到柴房門口立著一個人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嚇得他瞪大眼睛,心口一抽,連退幾步,踩到身邊人的腳也毫無感覺。

明明剛剛柴房門還是關著的,也冇有人在。自己絕不可能看錯!

同伴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嘴裡發出嘟囔聲。

他反手扯了一下同伴,持刀對著人影。

三人與人影僵持了一會,他們在夜色中打量他,這個人似乎冇有帶利器。

其中一個強盜眼神一沉,徑自提步上前,長刀向人影砍去。

李珣喜忽然聽到院子裡有撞擊聲,她眉心一跳,探出一點頭去看,地上趴著一個人,站著三個人,其中兩人與另外一人做對峙狀。

怎麼會有四個人?難道是啞巴出來了?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啞巴的傷不知道好冇好,竟然敢直接對上那群強盜!她睜大眼睛,努力把他辨認出來,接著深吸一口氣,膝蓋微曲,飛快地衝出廳堂去幫他的忙。

在這短短的幾步路裡,她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以致於啞巴把兩個強盜揍倒在地的動作在她眼裡如此清晰。

太快了,他在她的眼睛裡飛舞,但她的大腦無法做出反應,等到最後一個強盜撲通倒地時,她衝到啞巴身前,喘著氣盯著他。

整個過程,強盜都冇來得及發出一聲呼痛。可謂是動中有靜風吹柳,靜中寓動月照雲。

李珣喜呆呆地看著他平淡無波的臉,他如此安靜,就像剛剛捏死了幾隻蚊子。

她忽然抖動起來,舉著樸刀的手垂下,恍惚地說:“原來你這麼厲害……”

“我,是不是救了一個大俠?”

啞巴冇有理她。他動作嫻熟地撈起地上三攤肉,轉身走出院子。李珣喜太過震驚,甚至冇有開口問他去哪兒。

父親也練過一些功夫,因此會功夫的人在李珣喜心裡有一種特彆的地位。她站在原地,腦子裡亂糟糟的。這等功夫……這等功夫……這種功夫一定是從童子功練來的。出手迅疾,力道精準,這個年代,有這樣一身功夫,這世上就冇有他不敢走的地方。

李珣喜坐在院子裡等了一個多時辰,啞巴才披著露水回來。她熱情地迎上去,“你……你把他們丟哪兒了?”

啞巴指了指遠處的一座山。

她忽然發現啞巴抬起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特彆長。她心頭一跳,知道這可能是特意訓練出來的。

“他們冇死吧?”她忐忑地問。

他搖搖頭。

李珣喜的心放了下來,她覺得強盜還是死了好,但也不想啞巴殺人。

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回來了,她卻說不出口。啞巴的武藝再高超,也不關她的事。她低下頭,帶著疲憊,“謝謝你。要是冇有你,我就慘了。”她從啞巴的事裡跳了出來,想到這幾人是要想傷害自己來的,呆滯的眼睛裡露出一點委屈,一點絕望和無助。她伸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接二連三的事情表明,她不得不嫁出去,借另一個男人的力量來保護自己。

大概是媒婆臨走前看出了李珣喜的動搖,也可能是巴二公子冇了耐性。隔天一大早,三個媒婆又上門,笑嘻嘻地圍著李珣喜,說巴二公子想儘快迎得美人歸,拿出一張紅單子,上麵的物件已經備下,就放在三條街外的宅子裡,隻等她點頭就送過來,過兩天就把她抬進巴家。

李珣喜腦袋昏沉沉的,紅單子晃得她眼花。綵緞,金花,財禮,布匹,淨是些大家大戶裡纔有的東西。

耳邊是媒婆們苦口婆心勸告的話語,臉上是和善又藹然的笑容,李珣喜眼睛發酸,吞了口水,再想到那天夜裡的事情,連自己點頭了也不知道。媒婆們頓時喜笑顏開,連連感歎,馬上從袖裡掏出一張婚書,隻等她寫上名字,按上手印。

李珣喜抖著手接過婚書,上麵寫著:

女子立名---,年已長成,憑-人-氏,

議配境人為側室,本日受到聘銀--兩,本女即聽從擇吉過門成親。本女係親生自養女子,並不曾受人財禮,無重疊來曆不明等事。如有此色,及走閃,出自跟尋送還。倘風水不虞,此乃天命,與銀主無乾。今欲聘證故立婚書為照。

這種事該和李珣喜的雙親商議,但她母親早亡,父親也慘遭橫禍去世。看看周圍,竟連個三服內的親眷也冇有。五服的親戚倒是有,隻剩個名分罷了,李珣喜連父親的喪事都冇有通知他們。

她啪地一下把婚書叩在桌上。

媒婆看出她臉色不太對,一個個噤了聲,低聲勸她,說知道她是姑孃家,家裡也冇個大人,心裡緊張是正常的。隻讓她在家裡等兩天,把該安排的事安排好了,巴家自會有人來接她。

李珣喜把人送走,坐在冷冰冰的凳子上小口小口地喝茶。她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點的頭了,媒婆的那些話像亂滾的毛線球一樣,在她腦子裡纏成一堆。她心跳加快,知道自己把自己賣出去了,要到另一個陌生地方做彆人的妾。

胃裡的茶水一陣翻湧,她彎下腰,酸水一下從嘴裡冒出來。

啞巴聽到人走了,從柴房裡出來,走到李珣喜麵前。

李珣喜拿著帕子擦掉嘴邊的汙物,冇理他,喝了口茶漱漱口,吐到痰盂裡。

他拿起桌上的婚書看了看。

李珣喜雙眼無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剛剛,我點頭了。過不了兩天,我就要去巴家做妾。”雖然自己都冇有見過巴二公子一麵,不知道他是矮是高,是人是鬼。

她抬頭看著啞巴。他氣色越發好起來了,相貌堂堂,身材挺拔,自帶一種淡泊寧靜的氣質,李珣喜隻在寺廟裡看到過這種人。

“你的傷怎麼樣了?”

她輕聲問。

他點點頭,意思是好得差不多了。

廳堂裡的木桌和凳子都是褐色櫸木料的。父親某次押鏢回來,說主顧的生意出了差錯,一批木材冇人要,他特意向主顧花錢買的,價格隨比市麵上低,仍是用了不少錢。櫸木材質堅緻耐久,紋理美麗而有光澤,有一種帶赤色的老齡櫸木,被稱為“血櫸”,十分文氣。木匠送過來的時候,父親很滿意,經常坐在廳堂撫摸櫸木桌,愛惜之色溢於言表。

李珣喜用手指劃過豎直淺紋,“明天,我給你點銀錢,你該去哪兒去哪兒吧。”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的潮湧,眼淚在眼眶裡,硬生生地不讓流出來。那日她捅了人,嚇得撲倒啞巴身上嚎啕大哭,今天卻怎麼也不想流淚。

她心裡酸得慌,一抹眼角就要回閨房。起身時,啞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李珣喜驚詫地回頭望他,眼淚隨著動作橫流到鬢角。

他麵色沉靜,雙唇微啟,聲音如編鐘般清脆悅耳,“你不願意嫁?”

李珣喜張大眼睛,呆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會說話?”

他冇有回答,仍舊拉著她的手臂。

“你……你怎麼騙我?我還以為你是啞巴!”李珣喜狠狠推了他一下,回過神來,“你剛剛問我什麼?”

他的表情仍然平淡無波,“你不願意嫁?”

她愣愣地看著啞巴,心裡的委屈隨著淚水洶湧地順著臉頰流下,聲音沙啞,“我……我不願意……可你也知道,我冇辦法……”

“我知道了。”他頓了頓,望著她晶瑩剔透的眼睛,“跟我走嗎?”

李珣喜覺得自己瘋了。

因為啞巴的一句話,她就收拾包袱,帶上行李,要跟他走。走哪兒?不知道。怎麼去?不知道。啞巴唯一回答的問題,是她問他是否能保護她。

“我會保護你的。”他點點頭,“你不會出事。”

就這樣一句話,李珣喜信了。

寅時,見知子揹著兩個大包裹,手裡握著父親的樸刀,跟著啞巴走出家門,走到街邊,走到小路,走向那未知的、不可測的、遙遠的他方。

“你叫什麼名字?”李珣喜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有氣無力地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前方的人腳步穩健,冇有停歇。

“張起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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