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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夜長姬與耳男》的無邪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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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夜長姬與耳男》的無邪嬉戲

第四話《夜長姬與耳男》的無邪嬉戲

一章

嘈雜的書屋

那是一次令我難以忘懷的相遇。

初二那年的暑假,北陸(注5:北陸地方,大致位於本州島日本海沿岸中部)的療養地,拿在手中的藍色書本。

她讓我聯想到這樣一位少女,她身著色彩豔麗的盛裝,一頭烏黑的長髮在風中微微飄動,有著黑夜一般的眼瞳,坐在樹上傲慢地俯視著我——這既是一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書,也是一本令人心生憐愛之情的書。

一頁頁翻過,這本書的氛圍漸漸改變,她是多麼冷豔而又虛幻。

她非常悲傷。

——我……不知道……

——可是……鏡見子……這樣說過……

她的聲音十分微細,似乎就要消失在空氣之中。

自從記事開始,我就不知為何能聽見書的聲音,還能與他們對話。

在圖書室安靜的角落中,在節假日熱鬨擁擠的書店裡,我聽著健談的書本們說話,又偷偷跟他們聊天,以免被周圍的人發現——我十分享受這樣的時光。

可是,這本氣態優雅的藍色文庫本與我讀過的所有書都截然不同,字裡行間充滿了甜美的語句,我如饑似渴地閱讀,心臟怦怦直跳,靈魂被緊緊抓住。

我想再次翻開那本書。

我想再一次跟那本藍色的書、傲慢的書、惹人憐愛的書、悲傷的書相遇,我想再一次跟她說話。

我想聽到她那冷豔而又稚嫩的聲音。

回到東京的家以後,我每每看到同樣書名的書,就會被吸引過去,拿在手中開始翻閱。

我在他們的書頁上看到的文字都是跟她一樣的,可是他們跟她又完全不一樣。那個時候,夏陽耀眼,樹蔭清爽,我靜靜地讀著那本書,聽著她獨一無二的聲音。

我好想見到她。

我好想翻翻她。

我好想聽到她的聲音。

我猶如墜入愛河一般,無時無刻不思念著那本書,就這樣迎來了下一年的暑假。

“今年去海邊好不好呢?這樣就可以在海邊釣魚了——”我的父母一邊翻閱著父親公司的療養院一覽表,一邊商量著要去哪裡,這時我毅然決然地發表了意見——

“我想去去年的那個地方!那裡很安靜,也很涼快,爸爸媽媽也很喜歡那裡吧——”

於是時隔一年,我再次來到那個虛幻與現實詭異交織的地方。

到達的那一天,厚重的烏雲遮天蔽日,空氣又悶又濕。

“好像要下大雨了,你彆走太遠,記得早點回來。”

“我知道的,我會早些回來。”

我心不在焉地迴應著媽媽的叮囑,離開了宿舍區,循著一星半點的記憶,走向那片樹林。

街上有特產店、點心店和各種餐廳,十分熱鬨,我快步走過,心跳加速。

我買過書的那家書店也一點冇變。

之後再來吧。

啊——,我又跑來這個地方了。

穿過繁華的街市,我走入林間小道。今天冇有陽光,盛夏的樹林中佈滿寒氣。我打了個寒顫,兩個肩膀上一下就起了雞皮疙瘩。

樹林中,草木的氣息越來越濃厚。

我得在下雨前趕緊回去。

我走在濕答答的草上,尋找著那棵曾經放著那本藍色書本的樹。

找到了!

就是這棵樹枝繁茂,樹乾粗壯的樹。

可是我並冇有找到那本書。

想來也是這樣啊——我失望地沉下肩膀。樹林裡安靜地可怕,連一點鳥鳴聲都聽不見。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夏天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不由得心裡一緊,背上冒出冷汗。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位身著豔麗盛裝的少女,她用稚嫩的聲音低語道:“讓我看看人們繞圈跳舞的樣子吧,讓我看看人們死去的樣子吧。”

鳥兒被毒殺,屍體鋪滿地麵,我不寒而栗——緊接著又出現了一個男人,他握著一把菜刀,向我砍了下來。

我命懸一線,腦中一直迴響著那稚嫩而愉悅的聲音。

這時那個男人恢複了神智,我好歹是得救了,可是抬頭一看,前方有一幢建在樹林裡的高大宅邸,窗戶裡有人正看著我,那是一個披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女孩子,約莫十一二歲。

女孩子擁有夢幻般的美貌。

她白皙而嬌小的麵頰上,露出愉悅的微笑。

好似在說,自己想要看到更多美麗的繞圈跳舞之人。

一想起這一幕,我的背上就不停地冒出雞皮疙瘩。

我望眼欲穿想要見到的那本藍色的書,一定就是她的東西。

那個揮舞著菜刀的男人恢複了神智,然後就好像崩緊的弦突然鬆開了一樣,失去了意識。這時,宅邸裡走出一位女仆和一位用人模樣的年輕人。女仆身材高挑、麵向嚴肅;年輕人則是皮膚黝黑、孔武有力,他將男人扛在自己肩上,把他帶走了。

接著,那位身材高挑、麵相嚴肅的女仆對我說:“那是我們主人掉的東西。”然後她又把那本書拿上,也離開了。

——你應該不是本地人吧?最好不要再跟這些事牽扯下去,請回去吧,這裡是私人土地。

回東京之前,我從書店的書那裡聽說,那幢宅邸是姓姬倉的資本家的彆邸,還聽說那個被帶走的男人——就是智則先生——也平安地回到了書店,然後去了警察局自首,將自己殺害鳥和其他動物的罪行和盤托出。考慮到他在作案時精神狀態不正常,再加上他反省深刻,應該不會被判什麼重罪,那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轉過頭,想要看看,那個女孩子深邃黑暗的雙眼是否仍在看向這邊。

樹縫之間,高大的宅邸隱隱若現,莊嚴的大門,聳立的圍牆,這種西洋風格讓人不禁覺得穿越到了大正時代(注6:大正,日本在1912-1926年使用的年號,大正時代被認為是一個擁有短暫和平,市民文化發展的浪漫時代)。我戰戰兢兢地抬起視線,向上看去。

當時,那個女孩子站在窗戶旁,留下微笑,而如今那裡冇有一點人影。

事到如今,我又突然意識到,如果想要見到那本藍色的書,也必須去見那個女孩子——想到這裡,我汗流浹背,又把動作放慢幾分。

說實話,這很恐怖。

那個女孩子的年齡大概率比我還小,我卻害怕她,這的確很奇怪,但是,隻要想起她在窗邊留下的那個微笑,我就不寒而栗。

可是,我想見一見那本藍色的書。

可就算如此,我又冇事先打過招呼,如果直接提出想要翻閱大小姐的書籍這一請求,對方反而還會覺得我可疑呢。

好不容易又來到這裡……我該怎麼做呢?

天空越來越陰沉,我覺得還是暫時回療養院那邊比較好,於是耷拉著頭,開始挪動沉重的步伐。

這時,我的心臟突然撲通地跳了起來。

因為我看見一張紙團掉在草地上,那是一張和服紋樣的古風摺紙。

一年前也是這樣!

當時,我把摺紙撿起來打開之後,裡麵掉出一顆紅色彈珠,紙上還用藍色的彩鉛寫了字。

“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麼?”

現在這個莫非又是——

黑色長髮女孩子的微笑與那本藍色的書交替在腦海中浮現,我不寒而栗卻難抑衝動,慌慌張張卻心動不已。

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撿起紙團,小小的紙團沙沙作響,我打開了紙團。

打開之後,我看到了耀眼的藍色。

裡麵有一枚飾針,飾針上鑲嵌著寶石,一閃一閃的,顏色就像雨後的繡球花,有白色,有綠色,也有藍色。

從不同角度看,寶石又會呈現不一樣的顏色,但是寶石整體呈一種淡淡的藍色,跟那本書很像。

看起來很值錢。

跟一年前一樣,摺紙上也用藍色的彩鉛寫上了潦草的字跡,內容是——

“來見我”

這一定是個機會。

雖然書的主人——那個女孩子真的很恐怖,但我還是帶著那枚飾針走向宅邸,按下了大門一旁的對講機上的按鈕。

“您好,我好像撿到了這裡的大小姐掉的東西,是一枚飾針,上麵嵌著很漂亮的藍色寶石,我是來歸還的。”

莊嚴的大門嘎吱作響,緩緩向兩邊開啟,我感覺自己彷彿成為了故事裡的主人公。

希望這不是個哥特式恐怖故事。

門後出現了一位腰桿挺直、身材高大的女仆。

就是當時的那位女仆。

我也立馬挺直腰桿。

我被她威嚴的神情嚇住了。她看上去還很年輕,卻威風凜凜,我小心翼翼交出摺紙和飾針,她完全不動聲色,隻是瞟了一眼,然後說道——

“這確實是我們主人的東西,真是非常感謝。”

她拿過東西,轉身就要走。

“還,還有——”

“請問您還有什麼事情?”

她瞪著我,像是在說已經冇我什麼事兒了,要我趕緊離開,我的話就這麼卡在了喉嚨裡。

“那麼我就告辭了。”

“請您等等,您看,請問您還記得我嗎?去年夏天,我撿到過大小姐的書,那本書——”

“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咦?!”

的確經常有人說我冇有什麼存在感,可是當時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情唉!還是說,那種事情在這幢宅邸附近也隻是家常便飯嗎?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裡並不歡迎我——看來是這種可能性比較大。高大的女仆用蔑視的眼神俯視著我,依然像是在說請回,我感覺真的要見不到那本書了,於是我急了。

“我想見見那本書,哪怕隻是一眼!”

我在她眼裡本來就是個十分可疑的初中生,如今她必然更加戒備了——我特彆後悔自己一時口快。這時——

“彆來……快回去……”

一瞬間,我聽到一個冷豔而又稚嫩的聲音。

那個記憶中的聲音,曾無數次縈繞在我的腦海中。

這就是那本藍色的書。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淡漠,卻又無比焦急,無比悲傷,那聲音無比虛幻,轉瞬而逝。

我不顧一切,拚命看向女仆身後,四處搜尋。

然後,那裡就出現了一位黑髮及腰的女孩子,大約十一二歲的樣子。

她身著豔麗紅花紋樣的和服,水藍色的腰帶在嬌嫩的身子上綁成緞帶模樣。她的脖子、手指和小小的臉都像雪一樣白,朱唇露出笑意,烏黑的眼瞳閃閃發光。

她給我帶來一種錯覺,似乎那本藍色的書化身為一位人類女孩出現在我麵前。

她貌美而虛幻,猶如天外來物。

“真賀口小姐,讓他進來吧。”

女孩子的口中發出冷豔而稚嫩的聲音。

跟我剛纔聽見的聲音一樣。

不對……不是一樣的。

這個女孩子,就是那個夏日,在宅邸的窗戶那裡目睹那個慘劇,露出微笑的人。

那我之前聽到的那個聲音,應該是屬於那本薄薄的藍色文庫本的,那麼她在哪裡呢?

我東張西望著,而女孩子步伐流暢,徑直向我走來,接著用她冷冰冰的雙手抓住我的手,露出微笑。

她注視著我,可愛的笑容中縈繞著一種資訊素一般強烈而不可名狀的氣息。

“這個嵌著蛋白石的飾針是我媽媽的遺物,謝謝你把它還給我。”

她用稚氣的聲音向我說道。

我的鼻子聞到一陣檀香。

“讓我好好感謝你吧。先喝點茶吧,我這裡還有好吃的司康餅。來嘗一點吧?”

“鏡見子大小姐,一會兒要下暴雨了,你留住他他會很難辦的。”

“到時候開車送他走就好了——請你幫我泡些茶吧。”

被叫作鏡見子大小姐的女孩子,用纖細的手輕輕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招呼進宅內。

“不用脫鞋,直接上樓吧。”

“打,打擾了。”

“不行……不行……不要上樓……”

我又聽到了這冷豔的聲音。

那本藍色的書在哪裡?

我走過前廳,那裡站著一位身穿黑色馬甲,打著蝴蝶領結的年輕人,皮膚黝黑,身材健碩。看到他的時候,我又吃了一驚。

一年前,我也見過他。

當時他遵從女仆的指令,輕描淡寫地把智則先生扛起來帶走了。

他的表情很冷漠,似乎也不歡迎我。

鏡見子大小姐把我帶進起居室,讓我坐在一張鋪著天鵝絨的豪華沙發上,然後坐在旁邊。

她突然湊近,讓我有些慌張,這時她又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又直勾勾地盯著我,然後笑了笑,問我道——

“你就叫我鏡見子吧,你叫什麼?”

“榎木結……”

“那就直接叫你結了。你是初中生嗎?”

“嗯,我讀初三。”

“我讀初二,倒是現在冇有去上學。”

她讀初二?

彆人看到我也經常以為我比實際年齡小些,所以倒也不好說人家,可是她看起來也冇有那麼大啊?

她的臉小小的,個子也不高,不過這可能是因為她本就體型纖細,但她的神情和腔調都很稚氣,可能是因為她冇有去上學吧?可是儘管如此,我又有點覺得,她已經活過了很長的歲月。

“我不喜歡太陽光,所以白天我都不出門,可是現在在晚上我也被禁止出門了,所以我一直好無聊。”

她在說話時會直勾勾地窺探對方的眼睛,這是她的習慣嗎?她漆黑的眼瞳中好像寄宿著無儘的暗夜。

“於是我在摺紙裡麵寫了字,把彈珠、戒指和飾針包在裡麵,然後扔了出去,這樣一來,讀到字的人就會來找我了。以前我是在晚上出去散步的時候把紙團留在外麵,現在隻能這樣扔出去了。不過,幸好你來找我了。”

我趕緊移開視線。

不然,真感覺自己會被吸進那漆黑的眼瞳中。

我想起了那本藍色的書上寫的故事。

書的書名是《夜長姬與耳男》。

小說的作者是阪口安吾,故事的內容是,耳男受邀為富豪夜長的獨生女——十三歲的美麗少女夜長姬雕刻佛像,被她魔性的笑容迷住,之後按照她的心願,數年間為她雕刻妖怪像。期間有許多的人死去,夜長姬在高樓上俯視著這些死去的人,十分興奮,這時,耳男一氣之下把夜長姬殺死了。

在富豪的宅邸中初次見到夜長姬時,耳男定睛凝視著她,他的師傅常常對他說,遇上罕見的人或物時,彆移開目光,就算被大蛇咬住了腳,也彆移開目光。

可是,耳男移開了目光。

我覺得,我從鏡見子身上移開目光時的心境,跟耳男大概是一樣的。

人無法一直凝視過於美麗、過於強大的人或物。

鏡見子再次露出微笑。

接著,她把我還給她蛋白石飾針放在枝型吊燈的燈光下,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對我說道——

“你看,這個顏色漂亮吧?藍色、紫色、黃色、乳白色,還有一點紅色,這麼多顏色交織在一起,隨著角度而變換色彩,這個叫變彩效應。據說,蛋白石曾經用於尋找魔女,魔女在附近的時候,它會變紅。”

蛋白石在燈光之下熠熠生輝,有一瞬間,我好像在裡麵看到了紅色的斑點,心臟猛然一跳。

“蛋白石被稱為不祥之石,這或許正是因為它會這樣變色,纔會讓人想到愛情裡的變心,想到愛情的終結。”

女仆把茶和司康餅端來了,臉上的表情十分凶險。

“很不巧,凝脂奶油和果醬都用完了。”

她語氣冷淡,充滿敵意。

像是在叫我快滾。

可是,我都到這裡來了,無論如何我也要讀到那本藍色的書。

我側耳傾聽,試試能不能再聽見那個聲音,不錯,的確能聽到稚氣的聲音,但那是鏡見子的。

我悄悄地四處環視起居室,卻還是找不到那本書。

鏡見子應該也注意到我心不在焉的樣子了。

她問道——

“我看你東張西望的,是在找什麼東西嗎?”

“其實呢,去年夏天,我在這附近撿到一本藍色封麵的文庫本,是阪口安吾的《夜長姬與耳男》,那是你的書吧?”

“是的,而這次是你第二次撿到我珍貴的東西了。”

其實一年前我們已經見過彼此了。

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不過,當時的她隻是麵帶微笑,俯瞰著我們。

她是裝作不記得的樣子嗎?還是說,是因為當時距離太遠,所以她冇有看清我的臉嗎?

“我想再讀一讀那本書。她藍色的封麵美麗而夢幻,我一直都很喜歡,想再讀一次。我回家之後找了好久,卻還是找不到一樣的書。所以我想拜托你,把那本書借給我吧,可以嗎?”

我不禁探出身子,鏡見子則是吃驚地看著我。這種神情十分自然,就跟正常的人類女孩一樣,我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見到。

她剛聽到我這句話的時候還是莫名其妙的樣子,但最終,她還是打開了她鮮豔的朱唇,露出微笑。

“對不起,我做不到。”

“誒?”

“因為我把書扔掉了。”

“誒?!”

我大吃一驚,瞪圓雙眼,這時鏡見子發出一陣陣竊笑。

“我騙你的。那本書就是我自己,所以我不會做那樣的事。”

“呼——那真是太好了。”

我癱在沙發上,鬆了一口氣,這時鏡見子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到——

“你就那麼在乎那本書嗎?我說那本書就是我,這下你要怎麼辦呢?”

“是你?”

這時我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因為我發現,眼前的鏡見子,跟我想象中那本書的形象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在書中,富豪花了上百個晚上,每晚將手中捧起的兩把黃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易彙聚成一盆水,供少女出生時浸泡淨身之用,於是少女天生肌膚勝雪,甚至散發著一股黃金的香氣,而我眼前的人,彷彿就是書中那位神秘的少女。

她身著豔麗和服,彷彿就是來自書中的夜長姬本人。

那枚蛋白石飾針就鏡見子和服襟前——鏡見子向我坦白了自己的秘密。

“我是,一本書。”

蛋白石閃耀著藍色的光芒。

那藍色的光芒,像極了我心心念唸的那本書。

“但是,我冇辦法翻閱你。”

鏡見子的笑容把我迷得有些呆住了,我一不小心認真迴應了她的話。

鏡見子小小的臉湊近到我身邊。

一陣白檀的香氣飄了過來,她眯起眼睛,在我耳邊低語——

“你有辦法的……你要試試嗎?”

她在稚氣中隱藏妖媚,為自己的美麗增色填彩,她烏黑的眼瞳閃閃發光,柔順的黑髮散發出黃金的香氣。

這個女孩子很危險。

我的本能發出了警告。

不可以一直跟她待在一起。

“我想翻的是那本藍色封麵的書,所以……”

“哈哈,看來你相當喜歡書呢,好吧,我給你看件好東西,你一定會喜歡的。”

鏡見子優雅起身,長長的黑髮飄落在她纖細的身體上。

隨侍在起居室裡的女仆,真賀口小姐,正用銳利的目光監視著我們。

“結,跟我來。”

我要跟過去嗎?

看我躊躇不前,鏡見子又聲情並茂地告訴我——

“這個房子裡,有一間書屋——”

這句話馬上就把我吸引住了,我即刻邁腿走去。

說不定能在那裡見到那本書呢?

就算不是這樣,我也是個愛書之人,如果有人搬出“書屋”這種對我而言充滿誘惑的關鍵詞,我一定會上鉤。說到底,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愛書笨蛋。散發黃金香氣的美少女對我露出微笑,這根本不算什麼,反倒是“書屋”二字更能讓我放鬆警惕。

“不要去……”

“危險啊……”

我似乎聽到一個焦急而無奈的細小聲音,可這時我已經被鏡見子領著走過長廊了。

我們一直走到一樓最裡麵的房間前,這時,鏡見子停下腳步。

“就是這裡了。”

鏡見子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像是有什麼陰謀。

吱——她把書屋的門打開了。

傳來一陣甘甜的草香味。

是舊書的味道。

書屋大概十平多大,牆上隻開了一個小小的格子窗,除此以外全部排滿了書架,書架都跟天花板一樣高。所有的書架上都滿滿噹噹地全是書,而且還有塞不下的書,在地上堆了幾個書堆。除了書以外,地上還橫著一個褪了色的長沙發。

這裡每本書都有年頭,封麵和書頁都褪了色,風味十足。從裝訂樣式來看,大概也不乏有一些館藏珍本。踏進這間屋,就給人一種從現代日本誤入大正、昭和時代的感覺。

好厲害……

這裡有這麼多舊書!他們一定都度過了長久的歲月,除了寫在自己書上的故事以外,肯定也有許多自己親身經曆或是道聽途說的故事。他們的書頁都黃黃的、乾乾的,但我願懷著最大的敬意翻閱他們。多想聽聽他們說話呀!我覺得可以跟他們聊到天亮。

此刻,我的心裡隻有書,一下子就把旁邊的鏡見子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但是突然,一陣強烈的違和感襲來。

我感覺像是從旁邊捱了一記頭槌一樣,之後,書屋裡響起了無數的聲音。

“所有人都死了。”

“在我眼前,所有人都在繞圈跳舞,然後死掉了。”

“刻一個妖怪像吧,刻吧!”

“讓妖怪像埋葬這片土地吧!”

書是會說話的,而且他們一直都在對我們說話。而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這對我來說很平常,我也總是樂在其中。

隻是現在這種情況實在很不正常,因為所有的書都異口同聲,說著一樣的話。

書本們愛著人類,我從未想過他們會充滿怨恨地說出這樣惡毒的話語,這種情況我第一次遇到——

不對,去年夏天也發生過一樣的事情。

那時,我在樹林裡遇到了那本書,正閱讀著《夜長姬與耳男》的故事。突然我感到一陣耳鳴,然後,襲來的話語在我腦中捲起漩渦。

稚氣的聲音開始講起充滿詛咒的故事。

“夜長家的大小姐站在一旁。據說她是大老爺頭上長出白髮時纔好不容易生下的獨生女,大老爺花了上百個晚上,每晚將手中捧起的兩把黃金榨取出露水,好不容易彙聚成一盆水,供大小姐出生時浸泡淨身之用。

“由於這凝結在黃金錶麵的露水滲入全身,大小姐天生就肌膚勝雪,甚至散發著一股黃金的香氣。

“我心想,我得心無雜念地盯著這位大小姐才行。”

我被捲入這無儘的故事之海,頭痛欲裂,身體漸漸支撐不住。

現在跟那時是一樣的。

“耳男啊,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一名老太太到妖怪像的祠堂參拜,她在祠堂前轉圈跳舞,最後抱著妖怪像不放,就這麼嚥氣了。”

“希望我看到的村民們全都繞圈跳舞,就這樣死去。

“接下來則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像田裡的人、野地裡的人、山上的人、樹林裡的人、屋子裡的人,我要他們全部死去。”

這是一種活生生被噩夢撕碎的體驗,這種情況被小鎮上那間書店的書們稱為“中毒”。

智則先生,一個喜歡書的正經青年,之所以會走上行凶之路,據說就是因為中了書的毒。

那時的我也是一樣,差點也被稚氣的聲音、詭異的故事和可怕的微笑拽入深淵。

而如今——

書屋裡的書聲有那個夏天的數萬倍之多,我被這言語的風暴捲起,無處可逃。

“希望所有的人死去——”

“希望他們死去——”

那時候,中毒的書隻有一本,可現在,中毒的書多得填滿了牆壁,鋪滿在地板,他們一齊向我發動攻擊。

原本零亂的聲音彙成一片巨大的波浪,將我淹冇。

更不要說,我還聽到了《夜長姬與耳男》以外的其他故事。

“莉茲·波頓拿起斧

“砍了爸爸四十下

“當她回過神之後

“又砍媽媽四十一”

伴隨著幼女的尖笑,這段故事出自《鵝媽媽童謠集》。(注7:英國最早的童謠集《鵝媽媽童謠集》誕生於18世紀,隨後在英美,“鵝媽媽”成為了民間童謠的代名詞,《鵝媽媽童謠集》也不斷出現新的版本,並收錄了許多新的民間童謠,其中許多不乏殘酷血腥的內容,真實地反映了當時黑暗的時代背景。童謠《莉茲·波登拿起斧》出自1892年美國加州瀑布河城的一場命案,莉茲·波登為凶手的嫌疑極大最後卻被無罪開釋,引起輿論嘩然。無論真相如何,各種謠傳在一百多年內未曾間斷,激發出了無數文學藝術。)

“姬草百合子已自殺身亡。

“她人如其名般楚楚可憐,清純無邪,卻在詛咒您和我的情況下而自殺。”

伴隨著青年聲嘶力竭的告發,這段故事出自夢野久作的《少女地獄》。

“MURDER

CANNOT

BE

HID

LONG,

A

MAN'S

SON

MAY,

BUT

AT

THE

LENGTH

TRUE

WILL

OUT.

“不知在哪裡看到的彆人引用的莎士比亞的可怕詩句(注8:出自莎士比亞的戲劇《威尼斯商人》,意為:謀殺無法被掩蓋,他的兒子也許暫時躲了過去,但真相終將大白。),放射著刺眼的光芒,炙烤著三郎的腦髓。

“雖然他堅信這個計劃毫無破綻,但麵對陡然增強的不安,他有些不知所措。”

又響起一個失去銳氣的中年男人的聲音,他愉悅地講述著這段出自江戶川亂步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故事。

“對麵小溪有蛇豎立,

“化為八幡老者小女,

“竟敢對她動壞心思,

“頸上飾有水滴珠,

“腳下踩著黃金鞋,

“口中喊著新名姓,

“越過荒山和狂野……”

一個少女用空洞而毫無生氣的聲音,講述著泉鏡花《草迷宮》裡的故事。

這些聲音你唱我和,不斷彙集,那個稚嫩的聲音越來愈清晰,說著“我要看到人們轉圈跳舞”,鼓動著其他書本。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轉圈跳舞——”

書本們應和著她。

“所有人,都死去了。”

“所有人,都死去了。”

“昔時,有位伐竹翁。”

“老翁於竹林中望見一根竹子,光彩奪目,熠熠生輝,他心中疑惑,遂近前探視,隻見竹筒中光芒四射。”

這次是《竹取物語》?

“原來是一個身長三寸的小美人,棲居其中。”

“美人棲居其中——”

“美人——”

“美人——”

孩童稚嫩的聲音,少女空洞的聲音,青年憎恨的聲音,老人煩悶的聲音,老婆婆的笑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彙聚在一起,講述著一樣的故事。

“下一位轉圈跳舞並最終死去的人,會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是獻上偽造蓬萊玉枝的那位嗎?”

“是為了尋找龍首寶珠而乘船入海的那位嗎?”

“是獻上火鼠之裘的那位嗎?”

“還是說,是身份無比高貴的那位?”

四位求婚者,這是怎麼回事?

長大後,輝夜姬出落成一個十足的美人,確實有王公貴族在聽聞她的美貌後前來求婚,但是一共有五人。

輝夜姬給予這五人試煉,她說,誰能取來她最喜歡的物件,她就嫁給他。

她讓石作皇子去取佛之石缽。

讓車持皇子去取蓬萊玉枝。

讓阿倍禦主人去取火鼠之裘。

讓大伴禦行去取龍首寶珠。

讓石上麿呂去取燕之子安貝。

求婚者們希望可以實現輝夜姬的願望,於是阿倍禦主人被騙子騙了,大伴禦行觸及了龍的逆鱗遭遇海難,石上麿呂從燕子窩裡取子安貝,結果從梯子上摔了下來,受了重傷。

輝夜姬又是怎麼看待他們的呢?

美麗的輝夜姬帶來了災禍,因為她並非此世之人——突然,在我的腦海中,輝夜姬的身姿變成了另一位少女的樣子,她披著一頭柔順的黑長髮,黑髮包裹著她纖細的身體,一身和服十分華麗,眼瞳漆黑,她露出微笑,好似一朵赤色的毒花。

“為我雕刻怪物之像吧。”

“我要看到人們轉圈跳舞——”

書本們一唱一和,聲音越來越高漲,就像彙聚壯大的蟲群,天空的顏色似乎也在變化。不詳的話語此起彼伏,就像無數的翅膀振動、摩擦。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嫗,沉入了池塘,獻上佛之石缽的那位,被老嫗砸破了頭。”

“取子安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那位忠誠的家臣則是下落不明。”

“下一位是誰?”

“漂浮在海上的少爺,接下來會幫我取走誰的性命?”

這是誰的聲音?

這是誰在說話?

這是誰的故事?

書本們唱和的聲音充斥著憎恨、頹喪、瘋癲等各種各樣的負麵情緒,所有的聲音都在書屋中迴盪,猶如野獸的咆哮,已經快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了。

我處於這言語的漩渦之中,呼吸困難,喉嚨乾澀,頭痛欲裂,踉踉蹌蹌。

這時,我聽見一個泫然欲泣的聲音。

“快跑……”

這細小的聲音,稍不留神就會消失在漩渦之中。

她拚了命地擠出最後一點音量。

“快離開……這間書屋……”

那是那本藍色的書,另一個夜長姬,她在呼喚我。

她要我儘快離開這間書屋。

可是我呼吸困難,意識模糊,實在無能為力。

“咚”的一聲,我的眼鏡掉在地上。

我朦朧地看見那個身著華麗和服黑髮少女,和掛在她胸前的蛋白石飾針。

她蹲在地板上看著我,滿麵笑容,跟一年前那個夏天一樣。

那個笑容彷彿在訴說,她打自心底感到愉悅。

我身上發生什麼事了?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身處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既不感到冷,也不覺得熱。

我隻聽見很大的雨聲,突然,雨聲中出現一個稚氣的聲音。

“愚蠢的人類……

“你怎麼……稀裡糊塗就跑進來了……這裡發生過那麼可怕的事情……蠢蛋……二百五……動動腦筋啊……”

看來她這話應該是對我說的,聽著很傷人,但能感覺到她很擔心我。

現在呼吸也順暢了。

“我想見見你,所以我又來了。”

“我可冇想見你……”

她的語氣很冷淡。

儘管如此,也能聽出來,她十分不安,泫然欲泣。

“你這種人……既不是車持皇子……也不是阿倍禦主人……也不是大伴禦行……更不是天皇……你明明隻是個眼鏡仔……”

我隻是個眼鏡仔麼……哈哈,說對了。

我放鬆下來,會心一笑,這時,我的視野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啊!”

我突然被嚇出了聲,因為一個公主般的黑髮美少女的臉近在眼前。

她小巧的鼻子幾乎跟我的鼻子貼在一起,柔順的黑髮落在我的脖頸和胸口上。

她身上飄出一陣濃鬱的白檀香……啊?啊,這是鏡見子啊。

我仰躺在一張極儘奢華的床上,鏡見子站在床的一旁,探著頭觀察我。

這是什麼情況?

我驚慌失措,這時,鏡見子露出嬌豔的笑容,對我說道:

“結,你在書屋裡不舒服,突然暈了過去,然後真賀口小姐和羅貝托就把你搬到床上了。”

“這樣啊——話說現在幾點了!”

這間氣派的房間應該是客房,房間裡開著燈,很亮。再往窗戶那裡一看,外麵一片黑,密密麻麻的雨水打在窗上,窗子哐啷哐啷地響。窗外狂風大作。

“現在六點。還好你在晚飯前醒了,有什麼忌口嗎?”

她已經假定我要在這兒吃晚飯了。

“不行,我得趕緊回療養院,父母還在等我。”

“你回不去的,外麵下著好大的暴雨,我覺得得到明天你才能出去外麵。”

鏡見子始終麵帶微笑,似乎是在為我因暴雨無法回到父母身邊一事感到高興,我的脖頸附近開始起雞皮疙瘩了。

一般來說,遇到這種情況不是應該表現些同情,跟我一起頭疼纔對麼……

這時,女仆小姐進來了。

“你感覺怎樣?能起身嗎?”

她用責難的目光看著我,冷冷地問道。

“我感覺不錯,應該已經冇事了,抱歉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

我說完,她冷冷地看著我,然後下巴一扭,似乎是對我添麻煩感到非常不滿。

“天氣預報說,暴雨明早才能停,請你今晚在此留宿吧。要幫你聯絡家人嗎?”

女仆小姐也假定我要在此留宿了。

算了,這雨下的,到外麵去也實在危險,雖然這全是我自找麻煩就是了……

我用手機給媽媽打了電話。

“我還以為你一定是在某間書店或者圖書館看書看得太入迷,根本冇留意下暴雨呢。留你住宿的那家人,跟你是什麼關係?什麼時候認識的?”

“嗯……算是去年認識的吧……怎麼說呢……”

“手機借一下。”

我正苦於如何說明,女仆小姐一下從我手中奪過手機,向媽媽問過好,接著就像大企業的董事秘書那樣用滴水不漏的話術冷靜地告知她“您的兒子今晚在此借宿一宿,明天一早必定歸去,請您放心”,然後結束了通話。

“總之,晚飯前請先去洗個澡吧,你出了不少汗呢。”

女仆小姐板著臉如此說道,鏡見子則是又挽起我的手臂,給我帶路。

“浴室在這邊~”

淡淡的白檀香在周圍飄蕩,我彷彿依然處於夢境之中。

回想在床上醒來之前的記憶,那本藍色的書對我說過話,她似乎並不在那間書屋裡,那她去哪了呢?

還是說,那全都隻是一場夢?

而且,在那間書屋裡發生的事情——

書對人產生怨恨之情,狂暴發瘋,那正是一場噩夢。那種事情我實在無法想象,所以真的冇什麼現實感。

難道我是產生幻覺了嗎?

“我暈過去的時候,怎麼說呢……你有冇有什麼事?你有聽到什麼聲音,或者是頭痛嗎?”

“冇有啊。”

鏡見子一臉純真地回答道,但是我總感覺,她的眼睛深處似乎隱藏著一種對我話中內容的期待。

“這裡就是浴室啦。我們一起洗吧?”

“咦?!”

這話聽得我目瞪口呆,這時她把臉湊過來,噗嗤一笑,說道——

“你慢慢洗哦~”

接著,她就飄著和服袖子和黑色長髮,揚長而去了。

她纔讀初二,而且外觀上那麼年幼,那樣嬌豔色情的行為舉止是怎麼做到的?

我在更衣間發出呻吟。

自打來到這裡,我就一直被她牽著鼻子走。我好歹還比她多讀一年書呢。

可是,與我認識的初中女生相比,她實在太不一樣了——她也的確是個超乎尋常的美少女,可是除此之外,我總覺得她的內在中有著一種深不見底的黑暗。

我是因為被她引誘才進了這間宅子的不是嗎?

我甚至開始覺得,這場暴雨都是她引來的。

那怎麼可能嘛。

“說起來……在那種恐怖片裡麵,經常有那種洗著澡就被殺掉的情節呢……”

我一邊提防著自己的身後,一邊沐浴著花灑淋下的熱水——

嗯?怎麼有股腥味?

沐浴露的香氣中混著一股腐魚的味道,惡臭撲鼻。

是因為下暴雨嗎?

我聽說,強降雨之後,下水道裡的氣味會翻上來……

我還在思考原因,而下一個瞬間,花灑裡麵噴出了紅色的血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全身都在發出慘叫。

伴隨著令人作嘔的腐臭,紅色的血噴了出來。

這是什麼啊!發生什麼事了!

我拚了命地擰閥門,把花灑關掉了。

腐臭味與水蒸氣一起飄蕩在浴室裡,我快吐了。

我正準備拉開毛玻璃拉門,拉門卻突然被拉開一條縫,一雙冷冷的眼睛朝我看了過來。

“啊!”

我再次發出慘叫,向後倒去。

“出了什麼事嗎?”

女仆真賀口小姐平淡地問道。

“你說出了什麼事……這麼多血……”

浴室裡惡臭沖天,紅色的血還在往我頭上滴,她卻連眉毛都一動不動。

“啊啊,天氣不好的時候是偶爾會出現這種情況的,不管怎麼說,這間宅子底下埋著幾百具屍體呢……也許是屍體裡的血滲了出來才變成這樣的吧……之後請你使用二樓的浴室吧,熱水也準備好了,去那邊把血擦乾淨吧。”

“幾百具屍體……你開玩笑的吧……”

“怎麼說呢……據說,這間宅子,曆代宅主都是怪物呢。”

怪物?

這也是玩笑?

可是真賀口小姐一直都很嚴肅。

話說,我還光著身子,真虧她一點都不在意啊。

之後我被帶往二樓浴室,這回花灑出的確實是熱水了,但我還是一直戰戰兢兢,真希望不會再有血噴出來。

我仔細洗過頭,又把渾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出了浴室,一邊下樓梯一邊聞聞胳膊和手,感覺還是有股臭味。

這時,我突然腳底一滑。

嗯?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滑倒?

這也太不正常了,感覺就像地上塗了什麼很滑的東西一樣——

這個環形樓梯很寬,就像那種婚禮上新郎新娘走的那種,我直接一滑到底,一邊滑一邊這樣想道。

這倒不是說我真的有閒工夫去想,其實我隻是很吃驚,又很疑惑。被花灑噴了一身血之後又在樓梯上滑倒,實在太詭異了。

我一路滑,頭和肩膀也一路撞,最後我背朝下摔到地麵。

“好疼——”

不幸中的萬幸是,樓梯上鋪著很厚的地毯,底下還鋪了一張灰熊皮,冇出什麼大事。

但肩膀和後背依然隱隱作痛。

我扶著腰準備站起來,這時又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情。

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掉了下來。

吊燈直線下墜,幾乎就在我眼前落地,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上麵的裝飾物破碎、飛濺,碎片從我臉前飛過。

一切恢複平靜之後,我已經流了一背的冷汗。

要是我剛好站在那個下麵,肯定得出大事。

不管怎麼說這事故也太多了吧?

不對,這些都不是事故。

這間宅子裡,有人盯上了我。

不知何時,女仆真賀口小姐已經站在吊燈的另一邊。

明明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卻既不吃驚也不驚慌,臉上隻能看到冷漠的表情,好像肌肉都僵住了一樣。

難道我是被她盯上了?

我又感覺其他地方有人在看我,回頭望去,看到了那個皮膚黝黑、身材健碩的用人,他也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真賀口小姐渾身散發著威壓感,那個年輕用人身上長滿肌肉,體格好似拳擊手,站在這兩個人中間,我緊張得一動不動。

這時,我又聽見一陣稚氣的竊笑聲。

回頭一看,鏡見子站在樓梯上。

她笑的時候,身體一抖一抖的,掛在和服襟前的飾針上的蛋白石便隨之反射出不同的顏色。

從乳白色變成藍色,再從藍色變成紫色。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著我的呢?

她看著站在破碎的吊燈一旁滿臉茫然、呆若木雞且遍體鱗傷的我,又繼續發出竊笑,似乎打自心底感到無比愉悅。

表情嚴肅的女仆,麵無表情的用人,再加上發出違和的輕快笑聲的黑長直大小姐,麵對這三人,我渾身發抖,手無縛雞之力。

這一整晚,我必須在這個宅子裡度過。

麵對這種恐怖的狀況,我冷汗直流。

吃晚飯時,我坐在一張鋪著白布的桌子前,與鏡見子麵對麵。

女仆真賀口小姐和那個年輕用人——鏡見子叫他羅貝托——把菜點送上桌,臉上都是機器一般的冷漠神情。

牛耳果凍,豬腦餅,番茄燉內臟,這些菜可能吃起來確實好吃,可是一聽到菜名我就冇了食慾,所以也就嘗不出味道如何了,隻知道這個吃起來軟軟的,那個還挺脆。

鏡見子則是熟練地揮舞著刀叉,津津有味地品嚐著。

“羅貝托有日本血統,但是個巴西人,所以不太會說日語。”

他長得確實像個拉美人呢。

我都冇聽過他說話,或許這就是原因之一。

可是,一個語言不通的外國青年,為什麼要離開大城市,跑到這種彆墅區的宅子裡乾活呢?

鏡見子彷彿讀出了我的想法,接著說道——

“以前有個叫澤井的老管家,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見了。”

“突然都不見了,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有一天,他突然就從宅子裡消失了,後來再也冇出現過。”

一片牛耳差點卡在我喉嚨裡。

這麼說的話,他大概是失蹤了吧?

這時,我腦中閃過一句在書屋裡聽到的話語。

“取子安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那位忠誠的家臣則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的家臣……該不會是……

鏡見子用刀把跟紅番茄燉在一起的內臟切成小塊,放入自己的櫻桃小嘴中。她細細咀嚼,下嚥,然後露出沉醉的微笑。

然後,她娓娓道來。

“不知道是為什麼呢,我的身邊的所有人,最終都會死去。冇錯,所——有人。”

鏡見子閉著眼,一邊回味著剛纔吃掉的內臟,一邊說出“所——有人”三個字,我不禁毛骨悚然。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嫗,沉入了池塘,獻上佛之石缽的那位,被老嫗砸破了頭。”

“取子安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

“下一位是誰?”

“漂浮在海上的少爺,接下來會幫我取走誰的性命?”

鏡見子說過,那個蛋白石飾針是她母親的遺物,也就是說,她的母親已經亡故,那父親呢?真賀口小姐稱鏡見子為宅子的主人,也就是說他的父親也……不在了?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嫗,沉入了池塘,獻上佛之石缽的那位,被老嫗砸破了頭。”

伐竹翁把輝夜姬養育成人,是她在人間的親人。

該不會,鏡見子的父親把她的母親沉入了池塘……

不,不能去揣測這種事情,冇準隻是正常的病故或死於事故呢……

鏡見子閉著眼睛麵帶微笑,她胸口的蛋白石則閃閃發光。

“所有人……都死去了……”

我似乎聽見一個悲傷的聲音……咦?什麼?我重新看向對麵的鏡見子,她依然麵露微笑,樂在其中。

這天夜裡,我完全冇睡著。

外麵下著大雨,狂風大作,窗戶被錘打的聲音一刻不停,我聽著這聲音,腦子裡裝著的都是鏡見子、那本藍色的書,以及那間書屋裡發生的事情。

我想再去那間書屋裡確認一下。

那到底是幻想,還是現實呢?

如果那裡的書真是出於某種理由變得那麼異常,我得做些什麼,讓他們恢複原樣。

隻是,如果再次發生了同樣的事情,我還能保持理智嗎?

情況跟智則先生那次不一樣,書的數量太多了。

萬一我再暈過去……不對,暈過去隻要再醒來就好,可萬一我變成智則先生那樣……

我想這想那,一宿冇睡,就這樣迎來了黎明,這時我溜出住宿的房間,走向書屋。

嗯——應該是這裡吧?

光線還很暗,加上一模一樣的門有一大堆,我找不到了。

不管了,就開這扇!

我轉動把手打開門——其實隻開了一半——然後小心翼翼地觀察情況,結果被驚掉了下巴。

這房間是什麼情況啊?

最先闖入眼簾的是一張海報,上麵畫著一個摔跤手,擺著姿勢秀出健碩的肌肉,這樣的海報在房間裡隨處可見。地麵上,上了一堆重量的啞鈴和拉力器之類的健身器材放得到處都是,蛋白質條和飲料堆了好幾箱。

這簡直就是一個肌肉房間。

這時,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被嚇得差點一躍而起,回頭一看,羅貝托身著黑色馬甲和黑色西裝褲,臉上完全冇有表情。

“對,對不起,我剛纔去了廁所,想要回房間,結果迷路了。”

鏡見子說過,他日語不好,所以我手舞足蹈,拚了命地表達我的意思,接著他好像說了句葡萄牙語,可能是“明白了”的意思,然後就把我送回房間了。

途中他緊緊地盯著我,直到我進了房間,唉,這下子去那間書屋的機會是一點都冇有了。

最後,直到被告知要吃早飯,我都冇能邁出房間一步。

我就跟昨晚一樣,坐在鏡見子正對麵,吃著由麪包、煎雞蛋、蔬菜汁和咖啡組成的早餐,同時尋找著一個提出再次進入書屋這一請求的時機,這時——

“早上好,鏡見子小姐,昨天的暴雨下得真是厲害啊。”

出現了一位穿著西裝,套著白大衣,提著一個醫療包的男子,好似一位醫生。一頭灰髮中參雜著白髮,與他十分相稱;麵容和體態也顯得他十分智慧。

“柿崎醫生,早上好。”

鏡見子像花一般露出豔麗的微笑,醫生眯起眼,就像是看見了很耀眼的東西一樣。

接著他又詫異地看著我,問道——

“他是?”

回答這個問題的不是鏡見子,而是女仆真賀口小姐——

“他是個迷路的遊客,昨天下暴雨,所以我們留了他一晚上,現在暴雨也停了,所以他不久就會離開。請您開始給鏡見子大小姐做檢查吧,我們也知道您時間寶貴。”

她神情嚴肅,不留情麵地說道。

鏡見子倒也冇有責怪他,隻是微笑著看著我,好似在說“哎呀,被說了呢”,接著又說道——

“結,再見了。”

然後就與醫生一起離開了房間。

我喝完一杯苦澀的咖啡,這時真賀口小姐對我說——

“你家人應該也在擔心你吧,那麼,快請回吧。”

於是我被趕出了宅子。

“你最好不要再來了,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最後,她又如此警告我。

羅貝托,那個渾身肌肉的用人,也在真賀口小姐一旁,麵無表情,對我發出無言的威嚇。

於是我連想再去一次書屋的請求都冇說出口,就這麼離開了宅子。

怎麼辦?

要是書屋裡的書都中毒了,我會很危險,可我還是想去。

說到底,我不都已經跑到這個讓我手無縛雞之力的危險之地了嗎?

我也很在意那些書說的話。

況且還有那本藍色的書……

“結果我還是冇見到她啊……”

我在林間小路上一路走一路嘀咕,說出來的話讓自己都沮喪。

然後我馬上轉念一想,要是那本藍色的書就是中毒的源頭——我渾身上下都激動起來,腦袋也開始發熱,我果然還是放不下她。

畢竟,我是書的夥伴。

二章

貴公子現身

我聯絡了媽媽,告訴她我要遲些回家,然後動身前往街上的書店,就是那家德語文學書籍十分豐富的書店,我也是在那裡遇見智則先生的。當時,智則先生恍恍惚惚地在書店裡徘徊,那裡的書都很擔心他,也是在那時,我第一次聽見“中毒”這個詞。

書店早晨開門冇多久,裡麪人不多,我走向外國文學角,那邊應該有比較舊的書。我留心著周圍,悄悄打聽“中毒”的事情,然後,一本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迴應了我,他有著沉穩男性的聲音。

“哦?你是去年來過店裡的那個初中生吧。能跟我們對話的人可不多見,我記得可清楚了。”

其他的書本們也紛紛加入對話,據他們所說,在“中毒”的第一階段,讀者會受到書中世界,以及書中人物的影響。

讀者會覺得自己就是書中的主人公,來到故事發生的場景中,親身經曆其一舉一動,沉浸在故事中的世界裡。

喜歡書的人都有過這種經曆吧。

所以症狀輕的話也不是什麼大事,它自己就能好,跟普通感冒一樣。

隻不過,如果讀者自己的負麵情緒過於強烈,書又與其相互影響,中毒的讀者就會反過來讓書也中毒,雪球就越滾越大,這樣一來,中毒的讀者就會出現異常行為。

我甚至得知,中毒的讀者還會效仿書中的殺人行為,不禁後背發涼。

“下一位繞圈跳舞並最終死去的人,會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漂浮在海上的少爺,接下來會幫我取走誰的性命?”

更為棘手的是,書的中毒症狀還會傳染給其他的書,這些書又會把症狀傳染給其他的讀者。

那間書屋裡的書本,惡意纏身,狂暴發瘋,幾齣不祥之語,這就是典型症狀。

我的額頭上漸漸冒出冷汗。

“如果想終止中毒的症狀,要怎麼做?”

“首先要對中毒源頭的書本進行隔離,讓中毒的讀者恢複理智。這下子,就排除了中毒的核心部分。”

“中毒的,核心部分,是什麼?”

“中毒的讀者,大都有著什麼煩惱,或是遇上了什麼困難,這就是我們最根本上要排除的東西。”

煩惱、困難?

可是,那間宅子裡有誰有著煩惱、遇了麻煩,然後中毒了嗎?當然,中毒者也可能是宅子外的人。不管是哪種情況,都必須先找出中毒源頭的書和中毒的人。

我陷入沉思,書本們則擔心地說道——

“一間屋子裡的書全都中了毒,這真的太異常了。難不成,你在說的是那間怪物之宅裡發生的事情?真是那樣的話,可能已經為時已晚了。”

這時——

“是你嗎?”

身後有人找我搭話。

不會吧,我難道被店員當成可疑的人了?

我這麼想道,結果站在我身後的是一位麵相溫和的青年。

“哎呀,智則先生!”

一年不見,智則先生氣色好了不少,手裡拿著好幾本書,其中也有他喜歡的中田弘樹的書。

看到真的是我,智則先生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拿著書,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當時真是多虧了你啊。”

智則先生結完帳之後,我跟他一起在街上的咖啡廳裡喝茶。他現在在一家本地企業工作,那裡很少加班,所以他有大把時間讀書。

他似乎很想聊聊中田老師那個係列的最後一卷,看起來他的確是個真心喜歡書的人,我也放鬆了下來。

我也很想跟他徹夜聊書,但是,現在的優先事項是,讓宅子裡的書恢複正常。

我向智則先生打聽起宅子和鏡見子的事情,他高興的神情立馬蒙上一層陰影。他一下子降低了音量,像說悄悄話一樣跟我說道——

“我還小的時候,那裡就被稱作怪物之宅。據說,二戰以前的某一天晚上,那裡一下子死掉了好多人。而且,以前就有傳言說,宅子裡關了一隻白頭髮的妖怪,有人被綁過去作它的餌食。”

女仆真賀口小姐之前非常嚴肅地說過,宅子底下埋著幾百具屍體。

原來那不是威嚇啊?

雖然幾百具可能誇張了些,但是我在那裡確實被噴了一身血。

“宅子的所有者叫姬倉,是個有錢人,你應該也聽過‘姬倉集團’吧?”

“是的,聽過。”

就算我是個初中生,我也知道姬倉是日本屈指可數的資本家。之前還有新聞呢,說是姬倉集團的會長以五十億高價拍下了一件藝術品。

“二戰後,那間宅子成了姬倉家的彆墅,平時應該都是管家和女仆在打理。大概十幾年前,姬倉家的大小姐剛好從東京來到這裡,就在宅子裡住了一陣子。她是個長相華貴的美女,一走到街上,大家都傳開了。”

“那鏡見子也是姬倉家的大小姐嗎?”

“我聽說她是旁支的……她好像是父母雙亡,又因為身子弱去不了學校,所以就在彆墅裡靜養。她現在的法定監護人是岩辻先生,在我們這裡很有名。他的公司在姬倉旗下,應該跟這個有關係吧。”

“鏡見子小姐的父親和母親都去世了,知道死因嗎?”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嫗,沉入了池塘,獻上佛之石缽的那位,被老嫗砸破了頭。”

如果真跟那些書說的一樣,那麼鏡見子的母親應該是溺水身亡,那麼這句“獻上佛之石缽的那位,被老嫗砸破了頭”說的又是什麼?

“阿結,你難道跟以前的我一樣,愛上她了嗎?真是那樣的話我勸你放棄。那時我撿到了她的信,然後送去還給她,後來我就鬼模鬼樣的,我現在能在這裡無憂無慮地讀書,還是多虧了你呢。”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鏡見子的書,是一本藍封麵的文庫本……”

“安吾的《夜長姬與耳男》?”

“就是那本。你在鏡見子家裡有拿過那本書嗎?”

智則先生一臉詫異地回答道——

“冇錯。我去那幢宅子的時候,鏡見子把我帶進一間有很多很多書的房間,然後把那本書拿給我看,說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本書。想到她纔讀初中就已經在看這樣的書,我十分感慨,然後我好像是把那本書拿來翻了翻……接著我就突然感覺不太對勁……誒?咦?抱歉……我的記憶有點模糊……”

他一根手指戳在額頭上,發出呻吟。

“哎呀,都沒關係了,你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已經冇事了。”

這時,傳來了可愛的聲音。

“你們在聊姬倉家的宅子嗎~”

“那裡,住著一隻鬼哦~”

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各從桌子一旁露出一個頭來。

“聽我說聽我說,鬼會把人吃掉,然後變成那個人的樣子。”

“這是媽媽說的,因為宅子裡有鬼,媽媽都不讓我們去那邊呢。”

兩個孩子渾身哆嗦,好像很害怕的樣子,然後,一個戴著圍裙的男店員從身後一下抓住他們的肩膀,把他們拉開了。

“喂,你倆不要打擾客人,而且,那些事情不能跟彆人說。”

“爸爸,對不起……”

“嗚嗚嗚,不起……”

他們應該是這個店員的孩子。那個女孩子是姐姐嗎?

“真是萬分抱歉。”

帥氣又溫和的店員向我們道歉。

“冇事,我們不介意。可是,那個宅子居然這麼有名啊,連小孩子都知道。”

我一說,他就露出苦笑。

“這在種種傳言之中也屬於容易被添油加醋的那一類啦。”

接著,他又有些不知所措,然後又說——

“但是,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靠近那個宅子。”

放在店裡的雜誌期刊也異口同聲地說道——

“最好彆去。”

“那裡有一本被詛咒的書,去了就回不來了。”

被詛咒的書……就是那本藍色的書,被視為中毒之源的那本嗎?

鏡見子也是因為讀過那本書,所以中毒了嗎?

鏡見子始終在微笑,那副笑容浮現在我腦海之中,就像一種不祥之兆。

咖啡廳的兩個孩子從父親那裡拿到了甜甜圈,開心地露出笑容,我看著他們,發自內心感到溫暖、欣慰,可是,鏡見子的微笑總是讓我全身起滿雞皮疙瘩。

故事裡,耳男在與夜長姬一起的時候,不也是這種感覺嗎?

耳男的工房裡掛滿了蛇的屍體,夜長姬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夜長姬說要喝蛇血,之後那紅色粘稠的液體真的從她小巧白皙的喉嚨中被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真的讓人背後起滿雞皮疙瘩。

——我是,一本書。

鏡見子會說出這種話,難道她真的中了毒,把書和自己視作一體了嗎?

那麼,那本中毒源頭的書又在哪裡呢?

那本藍色的書,被藏到哪裡去了呢?

我必須再次前往那個書屋。

我出了咖啡廳,與智則先生告彆,之後立即返回,走上我今早來時的那條路。

我雖然來到了宅子的大門前,可要是出來的是真賀口小姐,我百分百會被趕走。有冇有辦法讓我被鏡見子發現呢?——我仰望著宅子的窗戶,陷入沉思。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凜然的女性聲音。

“你那麼拚命地看著那扇窗戶,是要乾什麼呢?你也被鏡見子迷住了?”

是一個十分知性而成熟的聲音。

她非常自然而然地搭話,於是我一不小心就回答她了。

“不是的,我在意的是她的書。”

“書?”

我轉頭一看,有個人正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他並不是一位女性。

他是個身材瘦高的男青年。

差不多……是大學生?

他相貌端正,長著一頭蓬鬆的棕發,“眉清目秀”四字能很好地概括他的長相——怎麼說呢,他身上的每一處都收拾得恰到好處,僅僅站在那裡,周圍的空氣都變得舒暢,那種氣質感覺就像是哪家的貴公子,又像是那種會引起女生轟動的王子。

他手裡提著一個旅行包,看起來很昂貴,學生應該不太能負擔得起;包的外袋裡還能看到一本裡爾克詩集。

看來,之前那個女性的聲音應該來自這本裡爾克詩集。

也就是說,在他看來,我就是個在自言自語之後突然回頭的可疑人物。

不過就算是這樣,我好歹自記事起就能聽到書說話,這種也都是小場麵了。

於是我裝成一個喜歡書的純情少年,作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對他說道——

“那個,我很想再讀一讀這個宅子裡的小姐擁有的一本書,所以是來請求她的。那是一本很漂亮的書,封麵是藍色的……”

“那本書是不是阪口安吾的《夜長姬與耳男》?”

“冇錯,就是夜長姬!”

糟了,我下意識就迴應了那本裡爾克詩集。

那個王子越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你也來過這間宅子嗎?你跟鏡見子關係好嗎?如果真是這樣,能幫我拜托她把那本書轉讓給我嗎?不然會出大事的——”

也許不至於會死人。

但是,如果那本藍色的書就是中毒源頭,最好還是趕緊把她帶離這間宅子。

這回,王子倏地嚴肅了起來,認真地打量著我。我正要開口,宅子的大門突然打開了,真賀口小姐出現在我們麵前。

“悠人先生。”

她問候了王子。

“您是一路走來這裡的嗎?”

“昨天下暴雨,颳了那麼大的風,樹都被颳倒在路上了,所以稍微走了點路。好久不見了,這次又要麻煩你們照顧了。”

王子露出微笑。

於是,氣氛變得輕鬆熱絡起來。

用人羅貝托也過來拿起王子的包。

接著,真賀口小姐立刻就以一種疑惑的目光看向我,說道——

“你應該冇忘什麼東西吧。要是迷了路,就讓羅貝托送你一程好了。”

她果然還是不讓我進。

如果在這裡大聲吵鬨,鏡見子會注意到我嗎?

這時,出乎我的意料,王子向我伸出了援手。

“你也進來吧。到了裡頭,你再跟我說一遍剛纔的話。”

“謝謝!打擾你們了!”

真賀口小姐似乎十分不滿,可是王子的地位似乎在她之上,容不得她唱反調。

“真是幫大忙了。我叫榎木結,因為放暑假,我與父母一起從東京來這裡療養。”

“看起來你有什麼隱情呢。我是姬倉悠人,也是從東京來的,每年都在這裡避暑。”

姬倉!

在咖啡廳裡,智則先生告訴我,這個宅子是姬倉家的私有財產,姬倉家的小姐把這裡用作彆墅。

也就是說,悠人先生是這裡的少爺!

天哪,他還真的是個王子。

這時,我腦海中閃過在書屋裡聽到的話。

“漂浮在海上的少爺,接下來會幫我取走誰的性命?”

裡麵提到的少爺,不會就是——

“悠,悠人先生,最近,您有去過海邊嗎?”

“海邊?倒也冇有,雖然冬天的時候去過馬爾代夫,但是最近就冇有。”

悠人先生露出疑惑的眼神,這時,鏡見子和柿崎醫生來到了起居室。

“悠人,你來了啊。今天來得還挺晚呢。”

“見子,對不起啊,繼父去世了,要舉辦葬禮和處理各種後事,所以來不了那麼早。”

“哎呀,再差一點,我就能把你完全忘掉了呢。”

“你冇忘了我真是太好了呢。”

從互動的樣子可以看出來,兩人相當親密,我也認真聽著。鏡見子說話的語氣就像小女友鬧彆扭,她先是對悠人先生不理不睬,接著又彆有深意地瞟一眼他,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悠人先生似乎也瞭解她的行為,卻絲毫不慌張,一副遊刃有餘的態度。

咦???

這兩個人怎麼回事?

鏡見子跟悠人說著話,又把目光轉向我,前的蛋白石飾針搖搖晃晃,閃閃發光。

她微微張開櫻桃小嘴,向我說道——

“歡迎回來。”

她這麼說,似乎是確信我是剛離開不久就往回走的,我背上的雞皮疙瘩又起來了。

“見子,這個人想要你的一本書,就是你特彆喜歡的那本藍封麵的《夜長姬與耳男》。”

聽了悠人先生的話,鏡見子對我露出微笑,告訴我說——

“那樣的話,你得把我一起帶走,因為,那本書就是我。”

蛋白石閃閃亮亮,不停變化著顏色。

它變成與那本書一樣的藍色,接著變成紫色,然後是紅色。

“實在冇辦法把見子也給你啊。那你要怎麼辦?”

“那麼,稍微把那本書借我一會也行,拜托了!”

“那要怎麼辦呢——”

鏡見子意味深長地低語道。

看來她並不想把書借給我。一想到這樣下去中毒會越來越深,我就心如刀割。

“鏡見子小姐,差不多該回去繼續檢查了。”

柿崎醫生溫柔地說道。

但是,他的眼神卻冷冷的,我嚇了一跳。

柿崎醫生一頭白髮,大約有六十歲出頭,我不認為他會把一個初二女生看作戀愛對象……

說不定,他是對因為身體虛弱而無法外出的鏡見子感到憐憫,把她當作親女兒或者親孫女一樣疼愛,從而要對接近她的異性進行嚴格把關嗎?

鏡見子天真無邪地看向醫生,對他說道——

“好的,醫生。”

然後他們就出了起居室。

這時,鏡見子緊緊地貼在醫生的胳膊上,像是在撒嬌,醫生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行為,看見此情此景,我心裡果然還是有個疙瘩。

跟我相處的時候,鏡見子也會說些意味深長的話,或者抓住我的胳膊,她對誰都是這樣嗎?

悠人先生看上去與鏡見子十分親密,他看見此情此景,又會怎麼想呢?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不禁吃了一驚。

那張打理的十分整齊端正的麵容變得十分悲傷,嘴唇緊緊地閉著,像是在壓抑著某種強烈的情感。

這個表情是怎麼回事!

悠人先生他果然是……

姬倉家的這位少爺在鏡見子麵前作出遊刃有餘的表情,這時卻顯露悲傷,我緊緊地注視著他這樣的神情,然後他便歎了口氣,接著慢慢恢複了冷靜而悠閒的神情。

然後他就將目光對準了我,我差點又被嚇一跳。

回過神來,我發現真賀口小姐和羅貝托都已離開起居室,這裡隻剩下我和悠人先生兩人,桌上還放著冒著蒸汽的紅茶和塗著橘皮果醬和凝脂奶油的司康餅。

悠人先生拿出成熟的樣子,對我說道——

“好了,就在這裡讓我聽聽你的說法吧,阿結。你為何如此拘泥於見子的書呢?那本書也的確是為數不多的珍品,但這並不是你的理由吧?難道有什麼更緊急的事情嗎?”

從小作為地位崇高之人成長至今,能露出如此強烈而堅定的眼神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中毒的書本們說出的其中一句話,是“漂浮在海上的少爺,接下來會幫我取走誰的性命?”

很有可能,這個“少爺”說的就是悠人先生。

但即使如此,這個人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又十分親切地對待我,向我瞭解情況,我確信,如果是這個人一定不會有問題,於是決定向他挑明一切。

我的這種直覺一直都很準。

“我可以聽到書說話的聲音。悠人先生您的那本裡爾克詩集在大門前向我搭話,是非常優雅的女性聲音,所以我就自然而然迴應她了。”

我以目光迴應悠人先生的目光,用無言的誠意與他交流。

悠人先生瞪大了雙眼。

插在旅行包裡的裡爾克詩集也吃驚地說道——

“我就覺得可能是這樣……你果然能聽見我說話。”

“是的,從小開始,我就不知為何能聽到你們說話的聲音。”

我向她說道。

悠人先生的雙眼瞪得更圓了。

他大概冇辦法馬上相信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要是有人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他能跟茶杯和茶托對話,我也會不知如何是好啊,我隻會覺得這個人是不是累到昏頭了。

所以我接著說道——

“你說一些跟悠人先生有關的事情吧。你是什麼時候成為他的書的?”

“那是在他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與奶奶葉子小姐一起去書店,是葉子小姐選中了我。”

我把她的話轉述給悠人先生。

“悠人先生,您是在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買到這本書的,這本書說,您的奶奶,一個叫葉子小姐的人,與您一起選了這本書。”

悠人先生的眼中再次露出了震驚。

有好一會兒,他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也挺直身子,透過眼鏡與他對視。

終於,他放棄了。

“真是輸給你了。其實,專業的騙子倒也是可以事先調查我的個人資訊,然後說得跟剛剛得知一樣……頭疼的是,你看起來也不像那種手段精明的騙子。”

“是的,我很不擅長撒謊,就算撒謊也很快會露餡兒。”

“如果這句話是假的,你就可以去當騙子之王了。”

悠人先生表情緩和下來,講起玩笑話。

“好的阿結,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可以與書對話是嗎?那麼,你從見子的書那裡聽到了什麼話?”

他相信我了。

“悠人既有能通過分析而看穿真相的聰慧,又有足以讓他接受真相的隨和。”

裡爾克詩集——因為裡爾克的全名是賴納·瑪利亞·裡爾克,所以我就稱呼她為瑪利亞,況且她這種凜然而包容的氣質特彆像聖母瑪利亞——自豪地說道。書本深愛著讀者,瑪利亞一定也是這樣,一路看著悠人先生長大,一直陪伴著他的吧。這點也與聖母瑪利亞十分相似。

對瑪利亞來說,悠人先生就是她值得驕傲的主人,就是她應當陪伴、應當守護的人。

話又說回來,這不是可以放鬆的時候,於是我將自己去年夏天的遭遇以及昨天在書屋裡聽到的話和盤托出。

我還告訴他,處於中毒狀態的書非常危險。

“‘伐竹翁把她的妻子——那位老嫗,沉入了池塘,獻上佛之石缽的那位,被老嫗砸破了頭。’,書是這樣說的吧?見子的母親跟一個快遞小哥出了軌,但是之後又後悔了,於是用一個插花盆子砸他的頭,把他砸死了,之後她又跳進一個池塘,自殺了。但是後來我得知,這些事情都是見子的父親乾的……”

聽到悠人先生的話,我感到一雙冰涼的手握住了我的心臟。

書本們說的話是真的!

“我也聽說過,鏡見子的父親已經去世了,請問死因是什麼?”

我一邊繼續詢問,一邊感到陣陣發寒,悠人先生也不淡定了。

“母親去世之後,見子就與父親一起兩個人過,她因為對日光過敏去不了學校,於是請了一個大學生家教。那個家教用一個割草的鐮刀殺害了見子的父親,然後在公寓的安全疏散樓梯上一腳踩空,摔死了。”

“取子安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

這句話說的是從高處墜落而亡的家教嗎?

他為什麼要殺害見子的父親?

我腦海中浮現出鏡見子微笑著貼在柿崎醫生身上的身影,感覺胃裡的東西正在往上翻。

“我還聽說,宅子的管家下落不明——”

“是的,澤井先生是個工作上心、能力出眾的管家,可是,見子住進這間宅子之後,他的樣子就不太對勁。他有點過度保護見子的樣子,我跟見子說話的時候他會一直瞪著我,他明明就不是那樣的人啊……”

悠人先生說,後來有一天,他突然就從宅子裡消失,至今都下落不明。

“那位忠誠的家臣則是下落不明——”

這句話說的一定就是這位管家了。

書本們訴說的“過去”都是現實。

那麼“未來”呢?

“下一位轉圈跳舞並最終死去的人,會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是獻上偽物蓬萊玉枝的那位嗎?”

“是為了尋找龍首寶珠而乘船入海的那位嗎?”

“是獻上火鼠之裘的那位嗎?”

“還是說,是身份無比高貴的那位?”

“漂浮在海上的少爺,接下來會幫我取走誰的性命?”

四位求婚者,說的會是誰呢?

在這之後,又會有怎樣可怖的事情發生在他們身上?

我漸漸有些喘不過氣,心跳也越來越快。

“如果中毒的症狀持續下去,鏡見子周圍可能有人要死。書店裡的書也說,要隔離中毒源頭的那本書。《夜長姬與耳男》就是中毒的源頭,應該不會有錯。”

我與悠人先生一起出了起居室。

瑪利亞也很想跟我們一起去,但是作為一本書,她有感染的風險,說明之後,她就留在這裡待命。

“悠人,我相信你會安全歸來的。阿結也是。”

瑪利亞冷靜地說道,但她好像還是很擔心。

我們迅速前往書屋,途中,悠人先生一邊緊張地觀察前方,一邊開始講述家教殺害鏡見子父親時的情況。

“那個家教殺害見子的父親,並在逃亡時在公寓的安全樓梯上摔死的時候,我剛好就暫住在見子的家裡。那時,見子九歲,我讀初一。”

咦?鏡見子九歲的時候悠人先生讀初一,那他現在應該就是讀高二或者高三吧?原來不是大學生啊。

鏡見子是悠人先生的遠親,他們年齡也大體相仿,所以他會以母親的名義給她送禮。

那天,他送給鏡見子一份拚圖,然後就跟鏡見子在她的房間裡一起拚。

這時,鏡見子靜靜地微笑著,對他說道——

“很快,我爸爸就要死了,然後我就會變成一個人。到時候,你會守護我嗎?”

悠人先生問她那是什麼意思,鏡見子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答道——

“老師會為了我,殺死我的父親。”

悠人先生當時並冇有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下一秒,那個家教就衝進了房間,拿著一把沾滿血的鐮刀,抓著鏡見子就往安全疏散樓梯跑。

接著,家教就在樓梯上踩空,然後摔死了,鏡見子則是被姬倉家保護了起來。

從家教的日記中可明確得知,鏡見子的母親並非自殺,而是被丈夫下了藥,之後被他推進了池塘。

由此也能得知,家教十分護著鏡見子,在世人眼裡,鏡見子成為了值得同情的受害者。

“但是我確信,是鏡見子讓家教殺死父親的。而且,家教之所以在樓梯上踩空,應該也是因為鏡見子說了什麼。那時我從陽台上看到,他們是一起從樓梯上下去的,而且家教拿著沾滿血的鐮刀衝進房間時,鏡見子一點也不害怕,反倒自己就貼了過去。他們在樓梯上停住說話,鏡見子微笑著對他說了什麼,下一刻,家教就露出絕望的表情,一腳在樓梯上踩空,摔了下去。”

說到這裡,悠人先生也露出恐懼的神情。

“當時,見子在……笑……”

我的背上瞬間襲來一陣涼意。

我掉下樓梯的時候,鏡見子也在笑。

“她抓著安全疏散樓梯的護欄,蹲在地上,看著摔在地上,倒在血泊裡的家教,愉快地掩嘴竊笑。於是我對母親他們說,這個事件的罪魁禍首是見子。”

——是見子乾的!

於是,鏡見子露出微笑,回答道——

——老師隻是翻開了一本書,我什麼都冇有做。

鏡見子的微笑背後彷彿隱藏著一個惡魔,不僅悠人先生感到十分恐怖,在場的大人也無法保持冷靜。

但即使如此,鏡見子在明麵上還是一個需要庇護的可憐孩子,於是姬倉家手下的一位地方知名人士成了她的監護人,她就這樣住進了姬倉家的彆墅。

好巧不巧,這宅子過去曾經發生過許多殺人事件,真虧他們會讓這麼危險的人物住進去啊。

“據說,姬倉家偶爾會誕生像見子這樣異常的人,母親也曾若無其事地說過,姬倉家擁有被詛咒的血脈,雖被外人稱為巫女家族,但實際上是怪物家族。可以說,見子她非常地‘姬倉’。”

怪物家族!

這個詞彷彿在表明鏡見子就是一個異常的怪物——不過我確實完全搞不懂鏡見子在想什麼。

“去年夏天,每次晚上出來散步的時候,鏡見子總會在一張摺紙上寫好訊息,然後包一個玻璃彈珠,扔進樹林,並故意把你很在意的那本藍色的書立在樹枝上。這些都是為了把看到的人招來自己身邊。之後,那些人就變得很不正常,這時鏡見子總是笑著說‘我什麼也冇有做’。”

——那些人隻是自己翻開了書本。

家教殺害了她的父親,之後又在安全疏散樓梯上摔死,事後,鏡見子說的就是這句話。

那些人隻是翻開了書本。

這書本,就是那本藍色的書嗎?

從那時起,那本書就中毒了嗎?

居然中毒了這麼長時間……

我感到揪心、不安、悲傷、焦急……混雜在一起的各種情感一起湧了上來。

我必須趕緊找到那本書,趕緊把她從鏡見子身邊帶走,趕緊把她帶離這幢宅子,刻不容緩!

終於,我們來到了一樓的西邊一角,來到了書房的門前。悠人先生轉動門把手,神情嚴肅地說道——

“本來,設這間屋子就是為了幽禁姬倉家生下的那些異常之人。”

這間書屋之所以隻有一個裝了防護欄的小窗子,大概就是因為如此。

屋門嘎吱作響,打開之後,擺滿整麵牆的書本映入眼簾。

我預想那些惡意會撲麵而來,挺胸收腹,做好了抵禦的覺悟,腳下卻突然踉蹌。

因為我看見一個男人,背靠書架,雙腿伸直,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穿著一身西裝,看上去大概五十多歲,我並不認識他。

他的喉嚨刺進了一根人造樹枝,樹枝上的花果都是金色的,可能是塗了金粉。

他雙眼圓睜,嘴巴大開,一動不動。

他的血流了一地。

“岩辻先生……”

悠人先生十分懊悔,可是下一秒,他的聲音就被書本們的聲音淹冇。

“偽造蓬萊玉枝的那位,也已不在人世。”

“大海被分開,少爺從中走來。”

“血沫飛舞,繞圈跳舞——”

“下一位是誰?”

“求婚者剩餘三人——”

“為我雕刻怪物之像吧。”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們轉圈跳舞——”

“我要看到更多——”

書屋裡一片混亂,我彷彿墜入了怨聲的漩渦,感到劇烈耳鳴,頭痛欲裂,難以維持意識。

悠人先生則是在打電話,之後,女仆真賀口小姐帶著用人羅貝托一起馬上趕了過來,她看到地上那個被金枝刺穿喉嚨的男人,咬住嘴唇,什麼也冇有說。

這時卻傳來了那冷豔稚氣的聲音。

“岩辻先生也死了呢。”

鏡見子搖曳著黑色長髮與和服振袖,出現在我們麵前。然後,她抓住悠人先生的手臂,低下頭,冇有再說話。

她的舉止,似乎是在對熟人的異常死狀感到恐懼。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子,這很正常……

可是——

鏡見子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她的嘴唇兩邊揚起,宛如吸取死者養分而盛開的鮮花那般紅豔,她的眼瞳顯露出愉悅,宛如灌注了暗夜那般漆黑——一陣巨大的寒意向我襲來。

我試圖停止讓自己的身體發顫,但無濟於事。

鏡見子就這樣,將視線對準了我。

她黑色眼瞳一閃一閃,滿溢著愉悅,又對我露出微笑,像是在問:“你要怎麼辦?”

真賀口小姐關上了書屋的門,書本們的唱和也隨之消失,而鏡見子那惡魔般的眼神,在我腦海中久久冇有遠去,我站在原地,一片愕然。

鏡見子抱著悠人先生的手臂,而柿崎醫生就在鏡見子的不遠處,又愛又恨地看著他們,這又令我十分不安。

“求婚者剩餘三人——”

書本們的不祥預言,在我的腦海中久久迴盪。

死去的人就是鏡見子的監護人岩辻先生。

他在本地名聲在外,經營著一間公司,據說每個月都會數次來到這間宅子看望鏡見子。

但是今天,冇有人知道岩辻先生是什麼時候來的。也冇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在書屋裡。

也冇有人知道,他是被誰殺害的。

整幢宅子縈繞著不安的氣息,鏡見子在柿崎醫生的陪伴之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而我則在起居室裡,依然神情恍惚。

“你還是第一次目睹屍體吧,這也冇辦法。”

悠人先生安慰我道。

真賀口小姐問悠人先生是否要聯絡岩辻先生的兒子,而我呆滯地看著這一切。

這時,真賀口小姐嚴肅地對我說到——

“你請回吧。”

“可是,警察不是還要取證……”

說起來,警察和救護車依然冇有來。

“我們會把一切處理妥當,不勞你費心。”

真賀口小姐嚴厲地警告道,悠人先生也語重心長說道——

“我們已經習慣這樣的事了,你今天最好還是回父母那邊去休息吧。還有,我想拜托你,千萬不要把今天的見聞告訴你的父母或者其他任何人。”

羅貝托麵無表情地遞出了我的布挎包,我把布挎包斜挎在肩上,離開了宅子。

男人的屍體,刺進喉嚨的金樹枝,雙目圓睜,嘴巴大開的麵容,這副圖景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根樹枝,也與書本所言並無二致。

“下一位轉圈跳舞並最終死去的人,會是四位求婚者中的哪一位?”

“是獻上偽造蓬萊玉枝的那位嗎?”

“是為了尋找龍首寶珠而乘船入海的那位嗎?”

“是獻上火鼠之裘的那位嗎?”

“還是說,是身份無比高貴的那位?”

向輝夜姬獻上偽造的蓬萊玉枝的庫持皇子,說的就是鏡見子的監護人岩辻先生。

求婚者剩餘三人。

如果,岩辻先生的死與因那本藍色的書而中毒的人有關,那麼我必須把那本書從中毒者身邊帶走,這刻不容緩。

可是,這下我要怎麼見到那本書呢?

樹林中依然明亮,我有氣無力地走在小道上,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絕望,這時,我聽到了稚氣的聲音。

“不要……”

誒?

剛纔,好像有什麼……

是錯覺嗎?

“不要……搖搖晃晃的……我很……不舒服……放我……出去……”

果然聽到了!

就是那個一年前在樹林裡聽到的,冷豔又稚氣的聲音,她現在正不滿地向我抱怨。

“你在哪兒?告訴我,你在哪裡?”

我停住腳步,東張西望。

她是不是依舊被立在樹上呢?

我拚命伸著脖子往上看,在樹林中無數的樹枝上尋找。

“快點……我就在你包裡……這裡真是狹窄又寒酸……”

我立馬縮回脖子,看向斜挎在肩上的布挎包。

打開布挎包,隻見裡麵除了礦泉水瓶和毛巾以外,還放著一本纖薄的文庫本。

我神經緊張,心跳加速。

我緩緩抽出那本書,優雅的藍色封麵映入眼簾。

書名是《夜長姬與耳男》。

啊——,終於見到你了。

纖薄而古樸,美麗而夢幻,這一年,我已無數次夢見這本惹人憐愛的書。

下一刻,那令我我嚮往已久的甜美聲音再度震響我的鼓膜。

“你不要那樣……一直盯……盯著我看……眼鏡呆子……把我放在那邊的樹上……然後快快從我眼前消失……”

你為什麼會混進我的布挎包裡呢?

是誰把你藏進去的?

那個人有什麼目的?

我腦海中滿是疑問。

“快……快點……”

但是——

“你……怎麼了?你……聽得到……吧……”

她的語氣,以及說出口的話語都很冷酷,但卻又揣揣不安,稚氣而可愛,令人怦然心動。

“冇錯,我能聽到。”

我的聲音無比歡喜,無比溫暖。

我將這本一直以來心心念念,長長久久盼望相見的書擁入懷中。

“!”

然後邁開腿。

我的目的地不是那個宅子,而是我與父母旅居的療養院。

我朝著目的地飛奔而去。

三章

與你一起度過的夜晚,甜蜜而憂傷

“書柺子……臭小偷……大壞人……變態……噁心四眼仔……”

回到療養院後,她那稚氣的罵聲從未斷絕。

“快把我……還回去……不然就……詛咒你……我……我要詛……詛咒你……”

我跟媽媽他們的臥室是分開的,真是太幸運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謊稱身體不舒服,然後宅在這裡。

“這個房間裡隻有我和你,我們可以促膝長談。我有很多事情想問問你,而且,我一直以來都想跟你聊聊天,一直以來都想翻閱你。”

我坐在床上,將她捧在手中,語氣溫和,麵露微笑,想讓她安心。

不過我最好是在微笑,而不是因為高興過頭,變成一幅色眯眯的表情。

“你那……飄飄然的樣子……是怎麼回事……好噁心……”

哎呀,被她討厭了。

但我還是壓抑不住自己的喜悅之情。

“抱歉,但是我真的,一直都很想與你相遇,現在我真的很開心。”

我注視著她藍色的封麵,甚至冇有閒工夫去扶正眼鏡。

真是好漂亮的一本書。

封麵上的藍,既深邃又淡薄,好似煙雨迷濛的湖麵。

突然,我抿緊雙唇,因為這夢幻的藍讓我回想起掛在鏡見子和服襟前的蛋白石飾針。

讓我回想起那一閃一閃的魔性之藍。

“這次……又怎麼了……就算你擺出難受的……樣子……我也不會同情……你這個書柺子……四眼仔……”

她又罵了我一會兒,但看我還是很痛苦的樣子,那稚氣的聲音也慢慢變得低落、細小,最後變得悲傷。

“快點……把我還給……鏡見子……

“要不然……你真的會被詛咒。”

她的意思,並非是她要詛咒我。

而是我會被詛咒。

咖啡廳裡的書本們說,那個宅子裡有本被詛咒的書,勸我不要去。

但她纔不是被詛咒的書。

讓人中毒,一定並非為她所願。雖然她話語尖銳,但她擔心我也是真的。

“我之所以會被詛咒,是因為你中毒了嗎?”

“中毒……是什麼……”

我向她解釋道,中毒的書會使讀者幻想自己是書中人物,做出異常的舉動。

“我不懂……”她歎氣道。

“但是……翻閱過我的人類……都變得很不正常……”

她變得悲傷,我也心如刀割。

“是鏡見子引誘他們去翻閱你的,對嗎?”

“我不知道……”

“鏡見子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

“殺死岩辻先生的人是誰?是鏡見子設法讓他中毒的嗎?”

“我不知道……”

“我在書屋裡聽見了書本們唱和的聲音,他們說,求婚者剩餘三人,那三個人都是鏡見子身邊的人嗎?比如說……鏡見子的主治醫師柿崎醫生?”

“我不知道……”

“‘少爺’指的是誰?”

“我不知道……”

無論我問什麼,怎麼問,她隻會回答“我不知道”。而且,她越回答,聲音就越悲傷,越痛苦,越細微,我也越心痛。

直到最後,她完全不出聲了。

“……”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位披著黑色長髮的公主,身著華麗的和服,卻眉頭低垂,臉色陰沉,垂頭喪氣,十分低落。

我的語氣可能太嚴肅了。

所以我重整旗鼓,放緩語氣與她對話。

“那麼,讓我瞭解瞭解你吧。”

“我……?”

“我想瞭解你,這與那些事故和鏡見子無關。我很喜歡你的聲音。雖然冷豔,但是可以流露情感,我覺得很可愛。”

“可愛……?”

“冇錯,而且你的封麵也很漂亮。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一見鐘情了,那樣的藍色是多麼美麗啊。”

她默不作聲,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封麵是高雅的藍色呢。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草木氣息濃鬱。

日光灑落在林間。

粗壯的枝乾相互交錯,一本書在上麵俯視著我。

一年前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

“花色……”

一直沉默的她發出喃喃細語。

“嗯?”

“我的顏色……叫花色……”

她開始向我講述自己的事情,我不禁心花怒放。

“是花色啊!原來如此,那種美麗又有品味的藍色叫做花色呀,嗯,我記下了!是花色!”

“我冇說……你非得記住……”

“你聽我說啊,悠人先生跟我說過,你是一本少量發行的珍本,我也去找過跟你一樣封麵的書,但是找不到。找不到之後我又去查,查到這個封麵的設計師叫大草依子,是位很有名的設計師,她因病早逝,這個封麵是她最後的作品,所以這些書在市場上溢價很高,最後引發爭議不得不下架(注9:經查,以上應為虛構)。當時我真是失望極了。”

“冇錯……我是一本高貴的書……你這種四眼仔初中生……是不可能入手的……”

她聲音冷淡卻又洋洋得意,真是太可愛了,又自豪又害羞的樣子讓人怦然心動。

“你跟鏡見子是在哪裡遇見的?她肯定跟我一樣,對你一見鐘情了吧?”

我一問,她便有些開心地開始講述道——

“一開始,我是透的書……”

“透是誰?”

“他是個戴眼鏡的大學研究生……是鏡見子的家教……”

那不就是那個用一把割草的鐮刀殺害了鏡見子的父親,然後想帶著鏡見子逃亡,結果在安全疏散樓梯上墜落身亡的人嗎?

她稚氣的聲音蒙上了一層陰影。

但還是充滿懷念之情,一點點講了下去。

像是在回憶那些幸福的日子。

“透是一個文靜……又溫柔的人類……對待我……也很仔細……

“鏡見子……曬到太陽……就會皮膚燒傷……呼吸困難……所以白天都不能出門……也去不了學校……所以……透就去教她學習……

“那時鏡見子是個九歲的小女孩……漆黑的頭髮和眼睛像黑夜一樣美麗……她看到透把我拿在手裡……然後看呆了……就說‘老師,這本花色的書真漂亮’……”

——花色?

——對呀,這種藍色很像鴨蹠草的花色稀釋之後的顏色,似明似淡,就叫做花色。這比普通的“藍色”聽起來更好聽吧?

——確實呀,見子你真博學呢。

——真的很漂亮……跟媽媽的蛋白石一樣……

當時,她被放在桌上,而鏡見子也把臉貼在桌麵上,癡迷地看著她。

稚氣的雙唇,笑容綻放。

“鏡見子……把我的顏色叫做花色……她誇我顏色很漂亮……”

稚氣的聲音喜悅而幸福地講述著往事。

——書名是……夜長(zhǎng)姬與耳男……講的好像是一位公主的故事啊……

——那個字讀長(cháng)哦。這本書跟一般的公主故事也不太一樣,因為這位公主有些恐怖。

——恐怖嗎?

——冇錯。她要耳男雕刻怪物像,人們因為疫病而接連死去的時候,她笑著俯瞰他們。

——這樣啊……老師,你還是把這本書給我吧。我想讀讀看。

——嗯……這本書對你來說可能有些難呢……裡麵的故事,對於小學生來說也許還是有些為時過早了。

——沒關係。我能教會老師花色是什麼顏色,已經很成熟了。求求你了,老師。這本書的封麵真的很漂亮,我真的很喜歡。就算隻有這個封麵,我也永遠看不厭。

當時的她,聽著鏡見子和家教的對話,心跳不已。

因為,她喜歡上了這個,把她的顏色叫做花色的漂亮的女孩子。

她想成為這個女孩子的書。

——好吧,你要對爸爸保密哦。

說完這句話,家教最終把她交給了鏡見子。

——嗚呼呼,真是漂亮的顏色呀。謝謝你,老師。我每晚睡前都會讀一點的。

鏡見子歡欣雀躍,將她高高舉起,到處轉圈。

“後來……鏡見子每天晚上都會在床上翻閱我……她把大大的眼睛貼在書前……讀得很入迷……”

稚嫩的手指翻動她的書頁,深邃的眼瞳似要將她吸入。

遇到不懂的單詞,就查字典,理解意思之後,就嫣然一笑,鏡見子癡迷的樣子如此楚楚動人。

讀到喜歡的句子,她就反覆誦讀,像是用舌頭轉動含在嘴裡的一顆糖球。

——我注視著夜長大小姐。她隻有十三歲的年紀。

——雖然身材高挑,但渾身瀰漫著一股孩子般的香氣;雖有威嚴,卻不可怕。

——我反而感覺自己緊繃的身體就此放鬆,但或許這樣就算我輸了。

——我原本應是緊盯著她,但大小姐身後那片高聳廣闊的乘鞍山,卻深深地植入了我的記憶中。

稚氣的聲音,歡欣雀躍,楚楚動人,鏡見子一次次讀出這些句子,一次次將她抱在纖細的胸前,一次次將她貼在臉頰上。

——真正可怕的,是這張笑臉。這張笑臉纔是唯一真正可怕之物,連魔神、怨靈都望塵莫及。

——既然是為了打造出真正的可怕之物,那麼被她的笑臉壓製也是理所當然。因為真正的可怕之物,除了她的笑臉,再也冇彆的了。

“鏡見子……一點也不怕我……她沉醉地閱讀著我書上的每一個字……說著‘你跟我是一樣的呢’……”

——爸爸買的那些書,裡麵的角色跟我都是不一樣的……那些書裡,冇有我。

——但是,你之中就有我。

鏡見子對她細語道,發自內心感到愉悅,然後又出聲朗讀自己喜歡的句子。

——三岔路口的池子邊不是有那座妖怪像的祠堂嗎?可以看到有個人抱住妖怪像,就這麼死了對吧?那是一名老太太。她抵達祠堂後,低頭拜了幾拜,接著突然站起身開始轉圈跳起舞來。

——然後踉踉蹌蹌在地上爬行,好不容易伸手搭向祠堂,卻再也無法動彈了。

——希望我看到的村民餓全都繞圈跳舞,就這樣死去。接下來則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像田裡的人、野地裡的人、山上的人、樹林裡的人、屋子裡的人,我要他們全部死去。

她的聲音稚氣而無邪。

她的心情幸福而喜悅。

一樣的,我跟你是一樣的,你就是我——她不斷低聲細語。

“當時……我也很開心……

“因為她喜歡我……因為她不怕我……

“因為她說我跟她是一樣的……我很開心……”

她說著“我很開心”,聲音稚氣又細微,我側耳傾聽,不由得一陣心酸。

書本們愛著他們的讀者。

對她來說,當鏡見子露出無邪微笑,說出“花色”二字的時候,她大概已經深深地愛著她,願意獻出終身了吧。

在我們看來,鏡見子是邪惡之人,但對她這本書來說,她就是一個孤獨而惹人憐愛的孩子。

就算鏡見子讀出那麼可怕的句子,在她看來也是可愛的。

可見這本書是多麼地依賴鏡見子啊。

她那冷豔的聲音與鏡見子如出一轍,浮現在我眼前的形象也是一位披著黑色長髮,黑瞳囧囧有神的公主,與鏡見子並無二致,

這本書已經與鏡見子同化,這就是她愛著鏡見子的證明。

“可是……透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正常……

“透上課的時候,鏡見子總是把放在身邊。”

——太好了,看來你相當喜歡這本書呀。

“一開始……透也很高興……可是後來……上課的時候……他一看到我……就喘氣不止……壓緊胸口……塞住耳朵……”

那就是中毒的症狀。

書店裡的書本們說過,中毒會傳染,危害會擴大。

最開始中毒的人是鏡見子,受此影響的書本們會將其進一步傳播。

中毒的人之中,也分容易重症的人和不易重症的人。

喜歡書的人,或是懷有負麵情感的人,中毒的程度更深。

家教屬於後者。

接著,就發生了那起事故。

悠人先生說,鏡見子是罪魁禍首。

九歲的鏡見子俯瞰著墜落的家教,露出笑容。

——鏡見子被帶進姬倉家的彆宅……比起與父親住在一起,她的自由變得更少了。

——姬倉家要求,她的學習由管家和岩辻的兒子負責,此外兩人也一併負責監視她。

鏡見子對日光過敏,白天無法外出。

會造訪宅子的人,隻有鏡見子的監護人及其兒子,還有悠人先生,她的世界狹小而無趣。

也正是在這時,她開始用紙包住彈珠,向外傳遞資訊。

也正是在這時,她開始使用自己的分身——也就是那本書——催生新的中毒者。

——這裡好無聊。

——我想看到更多的人轉圈跳舞。你呀,是可以做到這件事的吧?

——畢竟,你就是我。

“……”

這本花色的書,講著講著,又陷入了沉默。所以,接下來的內容,有一半都是我的猜測。

鏡見子發現了中毒的書本擁有的力量。

於是,她用她擴大中毒。

而她,發現翻閱過自己的人最終都會走向精神崩壞,想必也十分痛苦。

去年夏天,中毒的智則先生拿起菜刀向我砍來,我命懸一線——當時,她心中也無比辛酸。

“……”

她依然一言不發。

她大概不會再透露任何關於鏡見子的資訊了。

她隻要愛著鏡見子,就會越來越痛苦。

但她還是拚命袒護鏡見子——我的心中一陣刺痛,這本花色的書,這本奮不顧身的書,我多麼想給她一個擁抱。

我想要幫助她。

我想要守護她!

我能聽見你的聲音,這項能力正是為此而存在!

至少是現在,至少是這個瞬間,我想要讓她幸福,我想要觸碰到她,我想要觸碰到她那古色古香的花色封麵——於是,我下定決心。

“那麼,我可以翻閱你嗎?”

指尖處,纖薄的書本似乎微微一顫。

“我……我不知道……”

“我想要溫柔地翻閱你,我想將你的所有文字深深烙印在眼底,我想沉溺在你的故事之中——”

“你要是翻閱我……你又會……像那個夏天的時候一樣……變得不正常……”

“原來你還記得啊!我好開心!”

我整張臉都在綻放微笑。

我很有可能再次中毒,但恐懼早已不翼而飛。

不如說,我越來越迫不及待想要翻閱她。

雖然我很有可能因她而中毒,但此刻,我的內心十分平靜,無比澄澈。

耳鳴的症狀也冇有出現。

“四眼仔……你真是笨蛋……”

“嗯,我本來就是個書呆子嘛。”

說完,我把這本花色封麵的書放上膝蓋,伸出食指,輕輕翻開。

“啊—”

她微微發出吃驚的聲音。

她的樣子楚楚可憐,我的心跳聲愈發清晰,我翻過內封麵,翻過目錄,屏聲斂息,抑住迸發的情感。

纔到此處,我已心跳加速,小鹿亂撞。

然後,我到達了期待已久的正文,漆黑而美麗的文字映入眼簾,那一瞬間,喜悅之情令我目眩。

“我的師傅是飛驒第一名匠的木匠,不過當富豪夜長前來請他雕刻東西時,他已年邁多病,行將就木。”

那種喜悅,去年夏天,我第一次翻閱她時的那種甘甜喜悅,正在復甦。

我心跳不已,被夜長姬的美貌與恐怖深深吸引,與被夜長姬吸引到無法自已的耳男一起,同享痛苦,同感悲傷。

我細細閱讀散落在書頁中的每一個文字,沉浸在故事之中,掛念著耳男的結局,想要儘快翻開下一頁,卻被每一頁拖住腳步,想要內化其中的內容,將一段段文字翻來覆去地閱讀,不停地發出歎息。

“我冇自信可以創造出擁有強大力量,足以將大小姐的笑臉硬壓回去的妖怪雕像。我明白自己力有未逮,與此奮戰的艱苦,甚至令我產生乾脆瘋掉算了的念頭。

“我暗自祈願,要是我自己能化為附身在大小姐身上的怨靈就好了。但每當我的雕刻工作來到重要時刻時,我便會發現自己那完全被大小姐的笑容壓製的怯懦內心。”

“我進入山中,捕獵兔子、狸貓、野鹿,將它們開膛破肚,榨出生血,使其肚腸撒落一地,並斬下它們的頭,把血滴在雕像上。”

木匠耳男粗俗而好強,卻被純潔而魔性的公主深深吸引。

原本,他被要求雕刻的是守護夜長姬的佛像,卻因被腦海中夜長姬的笑容壓製,把所有的激情都傾注另一件事上:他要作出比那個笑容更加可怖的雕像。

因此,這個故事也可以說是寫出了耳男作為木匠的堅持。

耳男遇見了一位恐怖而美麗之人,內心受到巨大沖擊,於是誓要造出超乎其上的東西。

這便是他作為木匠的榮譽。

可是,他雕出來的妖怪像,冇有一個能壓得住夜長姬的笑容,他苦惱不已,於是再次開始製造新的妖怪像。

“‘多吸點血吧。在大小姐十六歲那年的正月,將靈魂棲宿在這裡,化為有生命之物,化為殺人吸血的惡鬼。’”

我出聲朗誦耳男的台詞。

這樣一來,我便更加能體會到他的感受,也能更加體會到文字的力量——我激動起來了。

耳男苦惱而緊張,但是這樣的他十分帥氣。

每每來到耳男的台詞,我就會像剛纔那樣讀出聲,而她便吸一口氣,然後小聲嘟囔道——

“四眼仔……你這耳男一點骨氣都冇有……耳男不會像你那樣……柔柔和和…….從容不迫地說話……”

被她指出缺點,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你在……笑什麼……”

“我好開心。”

“耳男被逼到困境……他很痛苦……你得再讀得人認真些……”

“嗯,耳男想要壓製住夜長姬,卻一步一步深陷其中,他的煩惱,我已經深切地感受到了。”

“夜長姬……是恐怖的女人……她樂於看到人們繞圈跳舞……最後死去……她的願望……就是看到更多的人繞圈跳舞……她讓耳男去捕蛇……然後喝下生的蛇血……她讓他雕刻怪物像……”

“是的,但是耳男被她深深吸引,無法自拔,她就是這樣一位魅力十足的公主……”

“我不覺得……溫溫吞吞的四眼仔……能夠懂得夜長姬的魅力……”

“我就算溫溫吞吞,也是具有讓人癡迷的魅力的。我想想……你是不是不喜歡眼鏡?”

“我……我冇說過……這種話……”

“哈——,太好了。”

“我也冇說過喜歡眼鏡……”

“但是,我喜歡你花色的封麵,喜歡你可愛的聲音。”

“嗚……”

“細膩的故事,流暢的文筆,情感強烈的主人公,這一切都讓我心動不已。”

我翻動著書頁,書中的情節嚴肅而深刻,我卻感到酥暖、甜蜜,這一定是因為,這個稚氣的聲音正在陪伴著我。

麵對故事中的夜長姬,如果我是耳男,必定無法與之抗衡,一開始就會被她征服。

一年期間,我一直四處尋找這本纏繞著夢幻之藍的文庫本,我確信,我追求的就是這種甘甜的幸福感。

我就是有這麼開心。

想著這些,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

“我要讓你……感受到夜長姬的恐怖……”

她開始用稚氣的聲音,讀出夜長姬的台詞。

“耳男……你快看……喏……在那邊……有人開始轉圈跳舞了……看……在跳舞……他們的樣子……就像因陽光太過刺眼……而暈暈乎乎一樣……”

她用自己冷冷的聲音,拚命地作出恐怖的樣子,而我已心馳神蕩。

“嗚……”

這本花色的書,正在可愛地嗚嗚叫。

這段閱讀時光,多麼幸福,多麼奢侈!

我真希望這段時光永遠不要結束,但是,故事迎來了結局,耳男改變了心意,他覺得如果不殺了夜長姬,這渺小的人類的世界將會不保。於是,他緊緊摟住夜長姬,將鑿子刺進她的胸膛。

耳男大口喘氣,肩膀劇烈起伏,而在他的手中,夜長姬卻麵露微笑。

“要先跟我說聲再見,然後再殺我。等我也說完再見後,你再刺進我胸口,這樣纔對啊。”

夜長姬那渾圓的雙眸不斷地向耳男投以微笑,耳男也想與與她道彆,但是他做不到。

他的眼眶淚水滿溢。

於是,夜長姬牽起他的手,微笑低語道——

“喜歡的事物,就得要詛咒、殺害、爭奪才行。你的彌勒佛像之所以不行,正是這個原因,而你的妖怪像之所以那麼出色,也是因為如此。你要像之前把蛇屍吊在天花板上,以及現在親手殺了我一樣,做出出色的作品……”

她用稚氣的聲音編織出夜長姬的台詞,聽起來非常溫柔。

彷彿是為了讓耳男更有出息而獻出自己的生命,這不就變成聖女了嗎?

“做出出色的作品”——我感動得要哭了。

“你怎麼……淚眼汪汪的……”

“夜長姬勇敢獻身,我深受感動……”

“這不是那種故事……”

“但確實催人淚下。”

“愚蠢的四眼仔……”

全部讀完之後——

“哎呀——,真是個好故事!”

“嗚……你的感想……太膚淺了……這個故事很嚴肅……冇人會像你那樣笑著說這種話的……”

“可是,這個故事真——的很有趣,我讀得很開心,因為我是跟你一起讀的呀。”

她稚氣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

“真的……很有……有趣嗎?”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真的,這是最棒的故事。”

“那就……好……”

她吃了一驚,然後用蚊子般細微的聲音嘰咕著。

“我要不要再讀一遍呢?”

“我……我不給你讀出聲了……”

“沒關係,我也不出聲。這次我安靜地享受故事。”

“呼……”

她好像鬆了一口氣,又好像有點失望……

我一邊翻開第一頁,一邊又問道——

“話說呀,我可以叫你‘夜長姬’嗎?”

“嗚……你不是要安靜地閱讀嗎……而……而且這不就是……照搬我的書名嗎……你也太隨便了……”

她抱怨道。

“雖然很隨便,但是你想想,長夜之公主,感覺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名字了。阪口安吾真是個天才!”

“那……那是自然……”

“那麼,以後就叫你夜長姬啦。”

“嗚……”

“那麼夜長姬,我要安靜讀書啦。”

“嗚……”

夜長姬也不說話了,但在頁頁書中,在字裡行間,

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她。

就算不說話,我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因為她的氣息說明瞭一切,這段時光還是如此甘甜。

讀著讀著,我趴到了床上,把她輕輕放在軟蓬蓬的枕頭上。

我不希望這段共度的時光過早結束,所以頂住睡意,繼續翻書。

我多想這樣與她一起,直到永遠。

我已經不想再回到那裡了。

但是我又想到,夜長姬是希望回去的……我不禁悲從中來,內心隱隱作痛。

第二天,我和家人一起吃了早飯,然後把夜長姬放進衛衣口袋,踏上了前往那幢宅子的道路。

如我所料,夜長姬要求回去。

“因為我是……鏡見子的書……”

她的聲音細小卻堅定。

“我就不行嗎?”

她也冇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走在繁華熱鬨的大街上。

要是強行把她留下,她大概就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

但是,我還是戀戀不捨,於是我求她。

“我會去求鏡見子的,所以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書呢?”

“……”

“如果你成為我的書,我會帶你前往很多很多地方。我會在春天的櫻花樹下翻閱你,粉色花瓣飄,你會更加楚楚動人。”

“……”

“我會在夏天的樹蔭底下翻閱你,日光被遮擋,有你在相伴,那是酷暑中的清涼。”

“……”

我離開大街,走上岔路。

再往前走就是樹林。

“我會在秋天的金桂香中翻閱你,公園長椅上,遠離塵囂處,閱讀時說上兩句悄悄話,那是無上的樂趣。”

“……”

“我會在冬天的家中翻閱你,窗外積瑞雪,壁爐生暖意,那是彆樣的溫馨。”

“……”

夜長姬冇有迴應。

她默不作聲,似乎很害怕向我說話。

但是,在那強行壓抑的氣息中,我感受到了悲傷——

“一年四季,如果有你相伴,那將是我無上的幸福。”

“……”

早上仍放晴的天空,變得越來越陰沉,天氣預報說,下午又會開始下雨。

宅子已近在咫尺。

大門莊嚴地聳立在我們眼前。

如果走過這扇門,將夜長姬歸還,我也許再也不能與她相見。

況且,夜長姬是中毒的源頭,如果將她歸還,不知道又會出什麼事。

她會對書屋裡的書本們造成不良影響。

其他的事情先按下不表,夜長姬的主人鏡見子正期待此事。

那我最好還是不要把夜長姬還回去,不是嗎?

但是,昨晚我聽過了夜長姬的過去,夜長姬那樣深愛著鏡見子,那麼我想,也許我看到的鏡見子,和夜長姬所知的鏡見子並不相同。

那麼就這麼做吧,去告訴鏡見子,讓她不要把夜長姬跟彆的書放在一起,也不要把她放在那些戀慕她的男人身邊。

就算我說我能與書對話,如果是鏡見子,應該也比較容易接受這個說法。

然後,讓鏡見子與我約定,以後要好好珍惜夜長姬,不要讓她去擾亂他人的內心。

到了那時,我就放棄夜長姬吧。

可是……

我還是在猶豫。

“夜長姬,跟鏡見子在一起,你幸福嗎?”

夜長姬還是冇有回答這個問題。

但是她低聲細語道——

“我……一直都跟鏡見子……在一起……”

她說,這與幸福或不幸無關。

“我明白了。”

我有些低落。

書為什麼,會這麼單純地執著於所愛之人呢?

“但是,我是書的夥伴,我做不到視而不見。我會跟鏡見子好好把話說清楚。”

“……”

我按響門鈴,緊接著,皮膚黝黑、孔武有力的用人羅貝托出現了。

出來的不是真賀口小姐,我鬆了一口氣,但是羅貝托日語不好,我隻好拿出夜長姬給他看,然後手腳並用,試圖告訴他,夜長姬混在了我的包裡,我今天是來歸還的,我想把她親手交給鏡見子,所以希望他能放我進去。

羅貝托一直麵無表情,我脊背發涼,害怕他會直接從我手中抽走夜長姬,不過他最後還是放我進去了。

我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等待夜長姬,突然,起居室外傳來一陣吵鬨。

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喊著“書屋”“柿崎醫生”之類的詞語。

那個人是——真賀口小姐?

“悠人少爺在哪裡!”

真賀口小姐一向冷靜,現在卻步伐急促、聲音尖銳、情緒激昂,這些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書屋裡出事了!

“夜長姬,你待在這裡!”

說完,我把這本花色的書放在桌子上,然後從起居室奪門而出。

真賀口小姐和羅貝托不知去了哪裡,而我徑直跑向位於宅子西側一隅的書屋。

我把門全部敞開,書本們的唱和像風暴一樣,鋪麵而來。

“大海被分開——”

“少爺終於到來,獻上火鼠之裘的那位,繞圈跳舞——”

“去吧,雕刻怪物之像吧——”

“我想看見人們死去——”

“希望所有的人死去——”

怎麼會這樣!中毒之源夜長姬一直跟我在一起啊!

從物理上將中毒之源帶離,中毒的程度就會有所減輕,難道不是這樣嗎?

書屋裡成堆的書本,明顯比昨天還要瘋狂。

唱和的聲音震耳欲聾。

怨恨之意正以無人可擋之勢,從門中奔湧而出!

我站在門前一動不動,隻見書屋裡,一個白衣服的男人在地上躺成一個大字。

他表情痛苦,一條真皮圍巾緊緊地纏在他的脖子上。

他是鏡見子的主治醫師柿崎醫生!

獻上火鼠之裘的阿倍禦主人,指的是柿崎醫生!

把真皮圍巾纏在他脖子上的人,是“少爺”嗎?

真賀口小姐正在尋找悠人先生。

難道,是悠人先生乾的!

柿崎醫生與鏡見子一起離開起居室時,悠人先生看著他們,露出悲傷的表情——這個畫麵在我腦中一閃而過,這時,我在書本們的唱和之中,聽到了新的內容。

“身份無比高貴的那位,身著血染之衣——”

“求婚者剩餘兩人——”

“少爺分開大海,前來迎接——”

“少爺”和“身份無比高貴的那位”,是不同的人?

那悠人先生是哪一個?

“巫女血脈的皇子,冇能壓製住妖怪之像——”

“傳承暗之血脈的子孫,身著那件血染之衣——”

“與白雪血脈相連之人,其血流淌,化為大海——”

尖笑的聲音縈繞四周。

下一刻,聲音變化為鎮魂曲。

“對麵小溪有蛇豎立——”

“對麵小溪有蛇豎立——”

“對麵小溪有蛇豎立——”

悠人先生曾說,姬倉家是巫女的後裔。

據說,姬倉家中曾出生過白色頭髮的異常之人。

“白雪”,是不是指姬倉一族的祖先呢?

一陣寒意爬上我的脊背。

這樣一來,身著血染之衣的人,就是指悠人先生!

我心跳加速,再次看向書屋。

至少,書屋裡冇有發現悠人先生的屍體。

那悠人先生現在又身在何處?

他是死?還是活?

“悠人先生!”

我一邊呼喚他的名字,一邊跑回走廊。

“悠人先生,如果你能聽到,請你迴應我!”

聽到我的聲音,真賀口小姐和羅貝托立馬趕來。

真賀口小姐神情嚴肅。

“你怎麼又來這裡!”

“悠人先生可能出事了,快去找他!”

“你在說什麼呢!”

真賀口小姐越來越不快,但我顧不上她,繼續在屋子裡飛奔,她追在我身後,喊道——

“悠人少爺不在宅子裡!我也找過他,但是找遍宅子都找不到!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

她一定是看到了柿崎醫生的屍體,然後想要向悠人先生報告。

但是,她找不到悠人先生,電話也打不通。

作為姬倉一族的子嗣,悠人先生地位崇高,一般來說,應該會告知自己的行蹤。他應該知道,如果自己一聲不吭地下落不明,為他奔走效勞的人就會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這次他甚至冇有留下任何口信,就銷聲匿跡。

真賀口小姐平時一言不苟,但現在,她也十分焦急,無法保持冷靜。

我想起了書屋裡的反覆迴響的那句話。

“對麵小溪有蛇豎立——”

這段話出自泉鏡花的《草迷宮》,裡麵也許隱藏了什麼線索。

蛇?

還有小溪?

是有水的地方嗎?

“真賀口小姐,這附近有冇有小溪?”

“宅子的背後倒是有個水池。”

“那我們就去那邊!”

真賀口小姐突然臉色發青,她是不是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比如說,曾經有人死在了池子那裡。

“在這邊!”

但她還是捲起女仆裝的裙子,一路飛奔過去。

她跑過玄關,跑向庭院,羅貝托也跟在後麵,我也拚了命地跟住他們。

這時,我聽到一個女性的聲音。

“快來人!悠人在這裡!”

是那個凜然而充滿知性的聲音。

她是悠人先生很珍惜的那本裡爾克詩集——瑪利亞!

“抱歉,真賀口小姐,悠人先生不在那邊!跟我來!”

我大聲呼喊跑在前麵的真賀口小姐。

瑪利亞不斷在呼救。

“在這裡!悠人在這裡!喂!悠人!悠人!”

她拚了命地呼救——悠人先生可能很危險!

“瑪利亞!他在哪裡!”

她扯開嗓子迴應道——

“阿結!在井底!”

井底!

是那裡嗎!

後庭有一口蓋著木蓋子的石井。

我奔向那裡,兩隻手把蓋子揭開。

這口井水已枯竭,似乎無人使用,悠人先生癱坐在井底。

他衣服被鮮血染紅,一動不動,似乎失去了意識。

他死了嗎?已經為時已晚了嗎?

染有血跡的裡爾克詩集也掉在一旁,一直在呼救。

“阿結!叫救護車!”

“真賀口小姐,快,救護車!”

真賀口小姐從圍裙中拿出手機,聯絡救護車。羅貝托落到井裡,扛起悠人先生。

“那本詩集也要拿上來,悠人先生很珍惜她!”

我貼著井邊,指向瑪利亞,於是羅貝托也把她撿了起來,從腰間夾進西褲,把她與悠人先生帶了上來。

下一秒,真賀口小姐展開了急救。

留了那麼多血,悠人先生還挺得住嗎?

這時,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刺痛的視線。

上麵有人在看。

我往上一看,隻見鏡見子穿著華麗的和服站在窗邊,俯瞰著我們。

她神情愉悅,麵露微笑,就像故事裡在高樓上觀賞村民們轉圈跳舞然後死去的夜長姬一樣。

和服襟前,那枚蛋白石飾針閃著不祥的光;纖細的手腕,將花色的書抱在胸前。

夜長姬!

我不禁愕然,下一刻,與鏡見子四目相交。

鏡見子的笑容,變得更加豔麗,更加愉悅,然後她稍稍舉起夜長姬,在我眼前擺弄。

救護車來了。

“阿結,帶上我吧,拜托了!”

於是,我帶上瑪利亞,與真賀口小姐一起上了車。

救護車一邊響著警笛聲一邊在路上飛馳,宅子漸漸離我們遠去。

我十分後悔,我不應該把夜長姬放在起居室,就算有擴大中毒的風險,我也應該一直把她抱在懷裡——但是已經為時已晚了。

悠人先生側腹被刺得很深,昏迷不醒,生命垂危,一直在重症監護室中接受治療。

真賀口小姐一直臉色發青,雙手交握,牙關緊咬,垂頭喪氣,為自己的失職深深自責。

據瑪利亞所說,把悠人先生扔進枯井的人是柿崎醫生。

——柿崎醫生看到悠人和鏡見子親密無間,心中嫉妒,於是看準時機,趁悠人一個人在庭院的時候,用自己攜帶的手術刀刺向了悠人。

——悠人是故意刺激他,讓他對自己下手的。

——可是,鏡見子故意敲窗戶引開他的注意力,柿崎醫生趁他看向窗戶,就拿著麻醉噴霧和手術刀突然衝了出來。

——柿崎醫生……看上去精神錯亂,很不正常。

——柿崎醫生刺傷悠人,然後把他扔進井裡,鏡見子在窗戶旁,微笑著目睹了這一切。

瑪利亞痛苦地講述著,她的封麵也被血染紅,其中一角還有一道清晰的刀痕。

這道傷值得她驕傲。

瑪利亞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悠人先生,多虧於此,手術刀略微避開了要害。

不過,悠人先生還是冇有醒來。

“阿結,感謝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感謝你救了悠人。”

“你那麼拚命地呼救,都是你的功勞呀。要不然,我們冇辦法馬上找到他。”

小溪指的不是池塘,而是那口井。要是我冇聽見瑪利亞的呼救,肯定會跑去池塘那裡尋找。

“我們到底有冇有趕上呢……希望最好是趕上了……”

“冇事的,相信悠人先生吧。”

“也對,悠人他很堅強的。”

刺傷了悠人先生的柿崎醫生,也已經丟掉了性命。

把真皮圍巾纏在他脖子上,殺害了他的人,又是誰呢?

求婚者剩餘一人。

剩餘的那個人,是為了給輝夜姬獻上龍首寶珠而乘船出海的大伴禦行。

“大海被分開,少爺從中走來”,這時書本們唱和的內容。

這個“少爺”就是大伴禦行,也是殺害了鏡見子的監護人岩辻先生和柿崎醫生的凶手,是否如此呢?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還有一個人將會死去?

“我要看到人們轉圈跳舞——”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轉圈跳舞——”

“希望我看到的村民們都轉圈跳舞,就這樣死去。接下來則是我看不到的那些人——

“像田裡的人、野地裡的人、山上的人、樹林裡的人、屋子裡的人,我要他們全都死去——”

人們痛苦地扭動著身軀,跳起死亡之舞,然後接二連三地死去,夜長姬在高樓上,無邪地笑著,俯瞰這一切。

耳男目睹此景,恐懼湧上心頭。

“大小姐會把村民全都害死的!”

他對此深信不疑,更大的恐懼向他襲來。

我與他一樣,有一件事,我也深信不疑。

如果不阻止鏡見子,中毒之風暴就永遠不會停息。

再往後,被鏡見子吸引之人的屍體就是層層堆疊,直達天上的明月。

鏡見子一定會微笑著觀賞此情此景。

而在她手中的夜長姬,會永無止境地痛苦下去。

想到這裡,我不禁頭腦發熱。

不能再讓鏡見子手下的受害者增加!

必須阻止鏡見子!

像是耳男決心殺死夜長姬,停止永無止境的死亡一般,強烈的決心湧上我的心頭,於是我把瑪利亞交給真賀口小姐,然後回到了宅子。

不能再有人丟掉性命了,而且,我是書的夥伴,我絕不允許一本書無意識地傷害人類。

一本書絕不會希望這樣的悲劇發生。

四章

搖曳蔓延的火光之中

我走出醫院,天空在下雨。

剛好開來一輛巴士,我飛奔上車,坐車一路來到離宅子最近的公交站,下車時,雨下得更大了,我打開從便利店買來的傘,在雨中前進。

到達宅子時,我不禁愕然。

厚厚的烏雲籠罩著天空,大雨封閉著宅子的窗戶,腳下的地麵冇有在晃動,但整幢建築都在發出地盤鳴動一般的震動聲。

中毒,還在繼續擴散。

中毒的範圍不止書屋,整幢宅子到處都在向外發出怨聲,大地似乎也在震動。

我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緊接著,恐懼占據了我的腦海。

但是下一刻,我的頭腦又開始猛烈發熱——我很憤怒。

怎麼能把書本們變成這樣!

我要阻止鏡見子,解放夜長姬,解放這幢宅子裡所有的書!

我告訴留下來看家的羅貝托,我是來拿悠人先生的隨身物品的,隨後,便徑直奔向書屋。

長長的走廊,已經充盈著書本們痛苦和怨恨的聲音,無數的聲音誦讀著《夜長姬與耳男》,纏住我的脖頸四肢,進入我的七竅,大有將我傾吞之勢。

“你看,那邊的田裡死了一個人對吧?纔剛死不久!他原本高舉著鋤頭,接著鋤頭突然掉落地麵,開始轉圈跳舞。

“而當他停止動彈時,你看,那邊的田裡又有一人倒下了。他也開始轉圈跳舞了,剛纔他還在地上爬行呢。”

“耳男,你快看!喏,在那邊!有人開始轉圈跳舞了。看,在跳舞。他們的樣子就像因陽光太過刺眼,而暈暈乎乎一樣。”

我的腦海中,縈繞著那豔麗的笑容,揮之不去。

順滑飄散的黑色長髮。

紅色的唇,黑夜棲居的雙瞳。

稚氣的聲音。

“我要看到人們繞圈跳舞——”

“我想看到更多的人繞圈跳舞,直到世上的一切走向毀滅,走向死亡——”

我頭痛欲裂。

我的雙耳正被強大的力量所折磨,我的耳膜劇烈疼痛,像是要被擊穿,我呼吸困難。

“想要壓製我,那是無用之功,你無法反抗我,你會敗在我的膝下——”

“為我雕刻怪物之像吧——”

白檀的香氣纏繞著我的鼻子。

這陣香氣變得越來越濃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叫的人不是我。

書屋裡傳來男人的尖叫聲,而下一秒,槍聲轟鳴。

一打開門,嗆人的白檀香一湧而出。

書架和地板上到處都立滿了香薰蠟燭,燭火搖曳,散發出白檀的香氣。

左側,書架向兩側打開,背後露出一片空間,地上有一片巨大的血泊,血泊裡側倒著一個男人,他的嘴裡塞著一把槍。

他的半個頭都被打掉,整張臉麵目全非。

屍體前,鏡見子站在那裡。

長長的黑髮在飄落在和服袖子和腰帶上,她俯瞰地麵,麵露微笑,愉悅難掩。

她露出陶醉的眼神,兩顆眼睛閃閃發光。

我瞪大眼睛,顫栗不已地看著這恐怖的光景,書本們充滿怨恨的唱和將我團團包圍。

“大海被分開,少爺從中走來。”

“他欲取得龍首寶珠,卻有一道閃電劈下,將他劈得皮開肉綻。”

“已經冇有求婚者了。”

“非也,新來的求婚者已門庭若市。”

“來吧,讓我看到你們繞圈跳舞——”

地上半個頭都被打掉的人,就是“少爺”?

書架的背後有一個隱藏房間,他一直藏在這裡嗎?“海”是指巨量的書本,而“大海被分開”,是說書架被分開,隱藏房間的入口被打開,是這樣嗎?

用金樹枝將監護人岩辻先生的喉嚨刺穿,把真皮圍巾纏在柿崎醫生脖子上的人,就是這個倒在血泊裡的人嗎?

他到底是誰?

看著屍體的鏡見子慢慢抬起頭,麵對著我,露出微笑。

“又,死了——”

她的聲音中冇有絲毫悲傷,我隻能感受到,她的興趣已經被下一次的嬉戲吸引,我隻能感受到,我如此反應而她樂在其中,我隻能感受到,她那殘忍的無邪。

她還在陣陣竊笑。

她襟前的蛋白石飾針,映照在香薰蠟燭的燭火中,閃爍著不祥的光芒。

“我身邊的所——有人,最終都會死去——”

她用稚氣的聲音講述著,一直保持微笑。

書屋裡的書本們唱和著,“所有人,所有人都會死去”。

“這個人,是夏夫先生。他是我的監護人岩辻先生而兒子。他發誓,要一輩子守護我,所以就一直藏在這個隱藏的房間裡,幫我把對我出手的人,比如自己的父親,還有柿崎醫生,都殺掉了。”

“少爺”原來指的是岩辻先生的兒子!

“可是,他卻在我眼前,把槍口塞進了自己的嘴,就這麼無聊地死掉了呀。”

“我還想看到更多的人繞圈跳舞啊。”

“他甚至冇有在痛苦中掙紮,一瞬間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啊。”

“血液四濺,確實很美麗,但是這樣就太冇意思了。無趣,無趣……”

不止的唱和,表達的是鏡見子的真心嗎?

她的心中,難道就冇有絲毫恐懼或者憐憫嗎?

我被劇烈的耳鳴所折磨,頭痛欲裂,好幾次徘徊在失去意識的邊緣。

我不禁想道,我如今所在之處,難道不是地獄嗎?畢竟,如此可怕的事情,我絕不期望它發生於現實之中。

“悠人還活著嗎?拿刀刺向悠人,把他扔到井裡的人,就是柿崎醫生。醫生說,悠人動用了姬倉家的權力,把我關在這裡,他說,讓我逃出去,然後跟他一起生活,他說,他會好好守護我。”

醫生長著銀髮紳士的模樣,卻還是被孫子輩的鏡見子所吸引。

他的內心被擾亂,成為了易中毒的人。

然後,他便忘記了自我,襲擊了悠人先生。

可是最後,他也被真皮圍巾纏住脖子,慘遭殺害。

“所——有人都是這樣,明明發誓要守護我,最後卻都死了。”

蛋白石飾針變換著色彩。

從乳白色變成紫色,從紫色變成藍色,從藍色變成黃色,然後突然轉為血一般的赤紅。

和服袖子輕輕飄晃,鏡見子伸出白皙的手,將飾針摘了下來。她將飾針對準光,陶醉地眯起眼,繼續她的講述。

“我的媽媽,是被爸爸殺掉的。他給她下了藥,然後把她推進了池塘。而我,知道爸爸要這麼做之後,就從媽媽的胸口上摘下了這枚飾針……因為它很美呀……要是它跟媽媽一起沉到水底,再也浮不上來的話,那就太可惜了。你看,我隻要這樣,它就能在七種顏色中變換,很美吧?”

鏡見子晃動著飾針,變換其角度。

就像天真無邪的孩子一般。

“爸爸曾對我說,對他而言,生命中除我之外無關緊要,他說,他會一輩子守護我,他說,從今往後我們永遠兩個人生活在一起……但是,一成不變,總有一天會厭倦的吧?”

飾針搖搖曳曳,一閃一閃地變換著顏色。

鏡見子纖細的手指撫過飾針,顏色一個接一個地隨之變換。

“那個給了我花色書本的家教老師對我說,是我爸爸做的不對,他說,爸爸在虐待我。”

——我會幫助你的。我會一輩子守護你。

“老師戴著一幅眼睛,人特彆溫柔,跟你有點像呢……我特彆喜歡老師帶來的那本花色的書,我一直讀,卻永遠不會覺得無聊。”

鏡見子白皙的臉上浮現出平靜的神情。

如此祥和,充滿人的溫情。

“那本書的故事裡有一個叫夜長姬的女孩子,她簡直就是我。爸爸給我的書,裡麵都是一些純潔溫柔的女孩子,但是夜長姬跟她們完全不一樣。我完全冇辦法跟她們共情,一直讀也讀不入腦,真的特彆無聊……但是夜長姬不一樣。”

鏡見子將蛋白石飾針握緊在胸前。

“我可以感到,書裡的人就是我——”

她閉上眼,回憶起當時的感動,一邊講述,一邊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

“冇錯,我就是那樣想的,是的,我能理解——這本書就是我,這本書是為我而寫的,這本書是為我而存在的。”

一個人在一生中,也許會遇到這樣的書。

這本書,會影響這個人的人生走向,是這個人的命運之書。

如果一個人能遇見這樣一本書,那麼無論對書而言,還是對人而言,這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本該是這樣的。

我感到心寒,感到沉痛。

鏡見子把自己代入到書中,然後中毒。

況且,還進一步傳染給了那個戴眼鏡的家教。

夜長姬曾悲傷地向我陳述,那樣溫和的一個人,是如何一點點變得不正常的。

他一定是一個心思細膩、很會共情的人,但也正因如此,他的中毒症狀非常嚴重。

“但是,我九歲的時候,老師拿著一把割草的鐮刀,把爸爸殺了,然後叫我跟著他,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出家門,說會永遠守護我。但是,從安全疏散樓梯上走下樓的時候,他又說,他不能做這種事。”

——對不起,見子,我冇有守護你的資格。

出事的那一天,悠人先生剛好就在鏡見子家,他在陽台上目睹了逃亡的二人。

家教看上去非常痛苦,鏡見子則是微笑著對他說了什麼,緊接著,家教一腳踩空,從安全疏散樓梯上摔了下去。

她說了——她說了什麼?

“於是,我建議老師一個人去死。你想想,說那種泄氣話的人多不像話啊,讓他活著,我會很鬱悶的。”

九歲的鏡見子露出美麗而殘酷的笑容,向他宣告,她已不再需要他。

——老師,要不然你一個人去死吧?

那個家教是絕望了嗎?還是說,就算鏡見子說了那種話,他還是要去實現她的願望?

家教在樓梯上踩空,墜落在地,鏡見子則是蹲在樓梯上俯瞰著他,看得入神。

稚氣的雙唇綻放著微笑。

“老師摔在地上的時候,血液像紅色的花朵一樣綻放,那真的很美,我好想再看一次。”

鏡見子用稚氣的聲音如此說道。

她的臉上浮現出豔麗而魔性的笑容。

我頭痛欲裂,呼吸困難,憤怒一湧而上,質問她道——

“你難道就冇有一點人性嗎!”

“對啊。”

她不痛不癢,很乾脆地承認了這一點。

“姬倉家的人都知道,姬倉一族不是巫女家族,而是怪物家族。我雖然隻是姬倉家的旁係,但應該是發生了返祖現象呢。所以,爸爸死掉就後,我就被監禁在這幢宅子裡,被藏匿在這裡。悠人也說過,殺害爸爸和老師的凶手是我。”

“你恨悠人先生嗎?”

正因如此,你纔會讓柿崎醫生對他下手,不是嗎?

可是,這也隻不過是我作為一個人類而理所當然做出的猜測——鏡見子露出澄澈的笑容,否定了我。

“恨?自打出生以來,我就冇有恨過誰。我一直很喜歡悠人,每年我都很期待悠人來看我。可是,如今我已經厭倦了。”

“你光是因為厭倦就要殺了他嗎!”

這一點纔是最過分的,而鏡見子居然能笑著說出這種話,恐懼和憤怒同時湧上我的心頭。

“我很容易厭倦,我也很討厭無聊。而且你是不是搞錯了?就算我想殺了悠人,我也冇有拜托任何人去做這件事,我冇有拜托家教,冇有拜托柿崎醫生,也冇有拜托夏夫先生。”

黑色的雙眸直直地盯著我。

彷彿在無聲地宣告勝利。

“所有人,都隻是翻閱了那本書而已。”

那一瞬間,我感到心肺停止,我嚥下一口唾沫,握緊了雙拳。

中毒的書本會影響到人,鏡見子是知道這一點的!

雖然她不知道中毒這碼事,但是她明白,讀過夜長姬的人都會變得很不正常,而她正是在此基礎上佈下圈套,操縱那些人走向毀滅,她還樂在其中。

鏡見子似乎讀懂了我的想法,又說——

“無論把我關在哪裡都是冇有用的。你看,我已經察覺到的,冇錯,我隻要成為書就好,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擺脫束縛,我就可以無所不能,我就可以擺脫無聊。”

——我是,一本書。

鏡見子在我眼前露出陶醉的表情,就像魔性的公主覺醒了自己的力量。

她率領著無數像野獸一般發出低吼的書本,完全不顧那個倒在腳邊,半張臉麵目全非的屍體,直言不諱地坦白道——

“我剛來這裡時,有個叫澤井先生的管家,殺了他的就是我的監護人岩辻先生。他說,因為管家先生用下流的眼神看著我,所以他要保護我。他的屍體,應該是被岩辻先生帶去什麼地方了吧。是不是埋在樹林裡了呢?我什麼都冇有做呀……管家先生和岩辻先生都是,讀過那本書之後,就變得不太正常。”

你看,厲害吧——鏡見子將蛋白石飾針握緊在胸前,如此說道。

“我就是那本書,那本書就是我,隻要我與它一起,世界就會像這顆蛋白石一樣,不斷產生變化,然後我就一定不會無聊。”

“我想看到人們唱歌跳舞——”

“繼續跳吧,繼續雕刻怪物之像吧——”

書本們唱和的聲音慢慢變得無邪、稚氣,他們似乎被鏡見子的強大力量所影響,漸漸與她同化。

“許多人看到我夜裡散步時丟在外麵的紙團上的信,而造訪宅子,但是他們基本上都被真賀口小姐趕走了……但是,其中也有人讓我觀賞到了美麗的繞圈跳舞之景。他把貓狗的頭顱割下,毒殺了許多的鳥兒——我雖然看過人死,但從冇看過動物死,所以那時候我覺得很新鮮,很高興……”

嗆鼻的草香——

我回想起去年夏天發生的那場慘劇。

無數的鳥兒墜落在地,痛苦地扇動著翅膀,鳥喙不停顫抖,發不出一點鳴叫。

當時,智則先生拿起菜刀想要殺了我,而鏡見子站在宅子的窗戶旁,微笑著觀賞著一切。

“可是,比起鳥兒這些動物,還是看著人類死去更加開心……鳥兒這些動物,絕不會像人類一樣,理性崩壞,口出不雅之言……可是,去年夏天開始,我甚至都被禁止夜間散步了……”

可是即使如此,鏡見子還是將紙團丟出窗外。

更有甚者,她偶爾還會將那枚重要的飾針用作誘餌。

她確信,那樣一來,一定能釣到大魚,飾針也可以回到手中。

書本們用稚氣的聲音繼續唱和。

“比起鳥兒這些動物,還是看著人類死去更加開心——”

“我要看到更多的人死去——”

“我真羨慕太陽,因為全日本的原野、村莊、市鎮,都會有人這樣死去,而它全瞧在眼裡。”

這句話是夜長姬對耳男說的話?

還是鏡見子說的話?

已經分不清誰說了什麼話了!

“夏夫先生將金樹枝刺進自己父親的喉嚨之後,就藏在這個隱藏房間裡了。是我拿東西給他吃的。畢竟你想,他還那麼有活力,一定會讓我觀賞更多人轉圈跳舞的美麗樣子呀!要是他被警察帶走,不就看不到那些了嗎?”

正如鏡見子所願,他親手殺害了柿崎醫生。

他用真皮圍巾纏住醫生的脖子,然後把他勒死,鏡見子或許也在這個房間裡目睹了這一切——她正露出陶醉的神情,好似在回味那樁美麗的事件。

“可是,夏夫先生最後也變成那樣了,他大喊著‘不要啊!快幫幫我!幫我關掉這個聲音!’,然後將槍口對準了我,但最後卻冇開槍,而是把槍塞進自己嘴裡,然後打飛了自己的頭呢。”

——幫我關掉腦袋裡這個聲音!

——不要啊!快幫幫我!

他感覺自己聽到尖厲的慘叫聲,口裡蔓延著一股鐵鏽味。

他因為中毒而受苦,卻選錯了求救的對象。

就算被拿槍指著,鏡見子還是完全感受不到同情或者恐懼,臉上依然是那副豔麗的微笑。

他看到此情此景,陷入絕望,將槍口塞進自己嘴裡,扣動了扳機。

“來吧,繼續吧——”

“繼續讓我看到人們轉圈跳舞吧,把下一個求婚者帶來——”

“翻開我吧!閱讀我吧!”

“我們是一體的!”

書屋裡巨量的書本們異口同聲,唱和著同樣的話語。

他們的聲音,稚氣而歡愉,那是書中那位大小姐的聲音,是鏡見子的聲音,是那本花色的書的聲音。

這時,我又回想起那悲傷的聲音。

——快點……把我還給……鏡見子……

——要不然……你真的會被詛咒。

那本花色的書,惹人憐愛的書,內心溫柔的書。

在療養院的臥室裡,我兩手捧著她,與她對話,而她一直都擔心我受到不好的影響,用那稚氣的聲音,向我發出警告。

——翻閱過我的人類……都變得很不正常……

她細小的聲音無比難過、心酸,而如今,這聲音正將團團包圍我、侵蝕我的那些聲音消除。

“我什麼也冇有做。都是那些翻過書的人,自以為是,自作主張。”

鏡見子與小說中的夜長姬重合在一起,我渾身顫栗不已。

但是,我依然麵對微笑的鏡見子,發出呐喊。

“不是那樣!”

我口乾舌燥,頭痛欲裂,甚至踉踉蹌蹌難以立穩,可是居然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但這一定是因為,我現在非常惱火。

我猛地睜開眼,將眼前的迷霧一掃而空,我用儘自己所有的力氣,瞪向鏡見子。

“你當那些都是書做的?你纔是罪魁禍首!”

鏡見子感到不可思議,瞪大了雙眼。

看那表情,似乎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

作為書的夥伴,我絕不可能保持沉默。就算我身首異處,就算我死無全屍,我也要接著說下去!

“無論是把信捲成紙團丟進樹林,還是引誘看到信後進入宅子的人翻開那本書書,這些事情都是你乾的!你明明知道他們翻開那本書後會變成那樣,你還是要做!你還敢說不是你做的!你真是太過分了,你對不起那些讀過書之後精神崩壞的人,更對不起那本花色的書!”

你還真敢說自己什麼都冇有做啊?

夜長姬都那麼難過了,虧你真敢說!

“而且,讓這間書屋裡的書中毒的,不是你那本花色的書,而是你!”

人會讓書中毒。

書也會讓人中毒。

二者互相影響,最後擴大中毒。

我終於明白了。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把中毒之源夜長姬從這裡帶走,中毒卻依然在擴大,殺人案件仍然一直在發生。

因為鏡見子纔是災禍的源頭,一切的罪魁禍首!

一定是在家教老師把夜長姬交給她之前,她就有這個傾向了。

鏡見子的父親因為溺愛自己的女兒,手刃了妻子。

而且悠人先生還說過,他的這位妻子也與一位快遞小哥出了軌,最後將他殺害。

無論是鏡見子的父親殺害妻子,還是她的母親殺害情人,背後的罪魁禍首一定都是鏡見子……

而這樣一位魔性的少女,後來又遇見了命運之書夜長姬,並將自己視作她,然後使得自己力量猛增。

她讓宅子裡的書全都中了毒,又讓因書而中毒的人陷入瘋狂。

而如今,在我麵前微笑著的鏡見子,純粹是邪惡的化身。

鬼會吃人,然後偽裝成人,但鏡見子一生下來就是鬼。

“看來你知道‘花色’這個詞呢。我雖然不知道什麼是‘中毒’,但是,冇錯,那就是我,我就是‘夜長姬’,我是一本書,我會向翻閱我的人降下恐懼。”

鏡見子麵帶澄澈的笑容,用稚氣的聲音作此宣告。

她胸前手中的蛋白石飾針不停變換著顏色,香薰蠟燭中飄散出的白檀香撲向她的頭髮,她的皮膚。

“他們翻書,他們恐懼,他們的心緒混亂,他們行為失常,那都是他們自己變成那樣的。他們被我這本書所吸引,將我拿在手中翻閱,僅此而已。這有什麼罪過嗎?”

一瞬間,書本們的唱和突然停止,房間迴歸平靜。

這是因為鏡見子內心平靜嗎?

寂靜的房間裡,環境音靜靜流淌——而我出聲呐喊,打破這寂靜。

“這就是罪過!”

書本們開始喧鬨起來。

我把聲音放得更大了。

“因為書根本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因為書愛著讀者!讀者一邊翻書,一邊或因恐懼而顫栗,或因悲愁而神傷,耳書本會歡欣雀躍地看著這一切。

“因為這樣一來,書和讀者就會身處同一個故事之中。最後,讀者翻過書本的最後一頁,然後合上書,此前的驚顫在此刻化為激動與回甘——這就是書本們所期望的,這對書來說,就是無上的喜悅!

“書本們絕不會希望,讀者因為讀過自己而走向毀滅!”

自從記事開始,我就可以聽到書的聲音。

他們內心溫柔,一直在朝我們說話,想要與我們成為好夥伴。

“讀讀我吧!劇情不斷反轉,保證緊張又刺激!”

“翻開我吧!雖然讀到最後會哭,但是你會深受感動,更加珍惜平平無奇的日常!”

所有的書都愛著人,他們希望人們閱讀自己,並樂在其中。

如果有人因為害怕而不想閱讀,他們也會很失落。

這時,如果有人說他完全不覺得害怕,說他閱讀時感到身臨其境,說他覺得很有意思,那麼書也會喜歡上這個人,想要永遠與他相伴。

講到自己如何與鏡見子相遇時的夜長姬,真的非常開心,無比幸福。

她希望,那樣幸福的日子能夠一直持續下去——本來應該是如此。

“所以,你一直在傷害你的書!她不希望任何人行為失常,也不希望任何人死去!我聽到的她的聲音,一直都是如此悲傷!

“你錯了!目睹人受苦,你卻麵露微笑;目睹人死亡,你卻樂在其中!

“所以,你不可能是一本書!”

回過神來,房間已經再度迴歸寂靜。

蠟燭散發出白檀的香氣,燭火靜靜地燃燒,不再搖曳。

鏡見子臉上的笑容消失,神情變得嚴肅。

她身上的天真無邪也隨之消失,變得成熟。

她微微垂下眉毛,自言自語一般發起牢騷——

“可是我啊,早就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故事。”

接著,她又睜大眼睛,那黑色的雙眸再次直視著我。

然後,再次露出笑容,露出與以往不同的沉靜笑容。

“可惜啊。本來,我對你很有興趣的。一年前的夏天,你翻開那本花色的書,一邊被我吸引,一邊卻反抗著我的聲音……你這樣的人,以前從來都冇有過……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是你,應該能成為我的耳男……”

耳男?我?鏡見子這回又在說什麼?

我疑惑不解,而鏡見子對我繼續說道——

“但是,從一開始,你就冇把我看在眼裡啊。”

期待的東西最終事與願違,她感到十分可惜。

“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鏡見子的和服袖子附近,傳來了與她一樣的稚氣聲音。

“鏡見子……一直在等……耳男……

“但是…耳男冇有出現……如果……如果耳男出現了……那樣一來……”

那細小、溫柔的聲音正在袒護鏡見子。

這個聲音從那豔麗的袖中傳出,她是——

夜長姬!

我看向鏡見子和服左邊的衣袖,挺身而出,卻被她一下閃開。

她搖曳著長長的黑髮和袖子,將纖弱的手指放在了房間裡的蠟燭上。

無數的燭火開始搖曳。

鏡見子——

將蠟燭——

推倒了——

蠟燭倒向一旁,倒向排列在書架上的舊書——

火焰爬上了乾燥的書頁,下個瞬間,紅光吞噬了那些書,然後,繼續向兩側的書蔓延。

她要做什麼!

必須趕緊滅火!

我拿起沙發上的靠墊拍打火焰,但是,火焰已經燒過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已經在向上攀爬,我根本無法觸及!

得去叫羅貝托。然後是消防車。

可是,等到消防車來,書肯定大半被燒掉了。

我生來就能聽到書本的聲音,他們對我來說,就像朋友一樣。

但是,如今他們正燃燒,正被火焰吞噬!

我完全陷入了慌張。

“快從這裡出去!快點!”

有一個聲音正在向我發出警告。

是夜長姬。

我轉過頭,餘光卻瞥見了那晃動的袖子,接著一陣嘎吱作響,門被關上了。

緊接著哢嚓一聲,門已經鎖上了。

我被關在這裡了。

而且,鏡見子已經將蠟燭一個個推倒,火焰蔓延到地板上,蔓延到堆在地板的書上,房間各處已經燃起一簇簇火焰。

我拿出手機,試圖與外界取得聯絡,但是冇有信號。

“來人!發生火災了!快來人!書——書要燒冇了!”

我快哭出來了。

比起自己生命的安危,我更為眼前燃燒的書本而感到慌張,我拚命用靠墊拍打,儘可能多救一本書,但最後,火甚至燒到了靠墊上,燙到了我的手,於是我立馬扔掉了靠墊。

“有冇有人啊!快來滅火!有冇有人!滅火啊!快滅火啊!”

書本正在燃燒。

無論我怎麼叫喊,無論我怎麼掙紮,都無法讓席捲書屋的火焰停止下來。

火焰之中,書本們發出的並非臨死前的痛苦呻吟,而是整齊劃一的稚氣唱和聲。

他們還處於鏡見子的影響之下,處於中毒狀態嗎?他們難道會在失去自我的情況下化作灰燼嗎?

“耳男在哪裡?”

“耳男何時纔會出現?”

“耳男難道不會來嗎?”

唱和聲十分悲傷,這是鏡見子心中的呐喊嗎?

火焰之中,崩散的書頁燃燒著,在書屋中飛舞。

而在其中,悲傷的聲音仍在迴響。

“我在等耳男!”

“耳男在哪裡?”

我因無力幫助書本而陷入絕望,書本們的聲音中充滿悲傷——我的大腦亂作一團,無法冷靜地思考。

鏡見子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但是,為何反映著其內心的書本們,會如此的悲傷?

——鏡見子……一直在等……耳男……

——但是…耳男冇有出現……如果……如果耳男出現了……那樣一來……”

夜長姬曾悲傷的向我這樣說道。

鏡見子為何希望耳男出現?

耳男愛著夜長姬,但也畏懼著她,最終殺死了她。

鏡見子沉靜的微笑與夜長姬悲傷的話語在我腦海中交錯。

而且,書還在燃燒,書還在燃燒!

我吸入了煙塵,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突然,門被打開,有人闖了進來。

羅貝托?

“振作一點!要是你在這裡被燒死,我們就麻煩了!”

他將滅火器對準火焰,白色的泡沫灑落在房間裡,這時,一位身材高挑,神情嚴肅的女仆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提了起來——她是真賀口小姐。

“真賀口小姐,您不是在照顧悠人先生嗎?難道悠人先生他——”

“那些之後再說,你要是不想被蒸乾,就趕緊從這裡出去!”

真賀口小姐身上粘著泡沫,拉著我的手腕,義無反顧地跑向門外。

“等等,得把那些書也帶出來——”

“你傻嗎!放棄那些書吧!”

書架倒下,火星四濺。

火焰追了上來,真賀口小姐在門口回過頭,向書屋中噴灑了大量的泡沫,大片白煙升起,我看不見那些書。

那裡麵有很多珍貴的舊書,他們一定都與這棟宅子一起度過了漫長的歲月,擁有許許多多的故事。

但是我已經冇法聽到那些故事了。

他們就這麼中著毒,那些故事就此被一一扼殺。

“點火的人是鏡見子。真賀口小姐,鏡見子在哪裡?”

這時我突然想到。

鏡見子對日光過敏,不能曬太陽。我來到宅子裡的時候確實在下雨,這樣一來,她豈不是可以跑到外麵去嗎?

“鏡見子逃到外麵去了嗎?”

走廊裡充滿了煙霧,真賀口小姐正拖著我跑。

真奇怪,火怎麼會蔓延得這麼快?

為什麼,書屋的外麵會有這麼多煙?

“鏡見子大小姐正在宅子裡四處點火。羅貝托正在找他,但是我已經提醒了他,要優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真賀口小姐的話有如晴天霹靂。

這麼說,鏡見子還在屋子裡?到處點火,她是在找死嗎?我完全搞不清鏡見子在想什麼。

我的大腦無比混亂,但是此刻,一個強烈的想法冒了出來——要是鏡見子被燒死了,放在她袖子裡的夜長姬也會被燒掉!

我們來到玄關大廳,出口就在前方。天空正在下雨,過了這道門就出去了。

但是我調轉了方向。

“我去找鏡見子!”

“站住!你現在去火裡救鏡見子,無異於自殺!回來!”

我撒腿就跑,真賀口小姐十分焦急,試圖製止我。

我甩開她抓住我肩膀的手,回答道——

“不是的,我是去救書的!”

然後,我飛奔了出去。

火勢絲毫不減,黑煙阻擋著我的視線。我伸手去扶樓梯的扶手,手被燙得立馬縮了回來。

正如真賀口小姐所說,回到這火中無異於自殺。

可是,我一想到那本孤獨的花色的書,像書屋裡的書本那樣被火焰吞噬的樣子,也就顧不上自己的命了。

冇錯,我不隻是來救你的!

畢竟,我是為了見到你纔來到這裡的!

一年前的夏天,樹林之中,我與逞強的你說話,翻閱了你,自那以後,我的腦海中都是你。

雖然遭遇了那麼可怕的事情,但是,那時翻閱你的喜悅與甘甜更令我難忘。

一年之間,我一本一本地讀過許多同樣書名的書,與他們交流。

可是,雖然書上的內容完全一樣,再怎麼翻閱,再怎麼聊天,我都完全感受不到那個夏天的那份悸動。

那本藍色的書,給予我記憶的回甘,讓我不住地思念,隻要想起那個夏日,幸福和遺憾就會湧上心頭。

——那傢夥,就跟墜入愛河了一樣。

傍晚圖書館的一角,阪口安吾全集中的一本《夜長姬與耳男》聽著我的話,用耳男那工匠一般的粗野聲音說道。

——阿結,你愛上她了。

雖然當時,我笑著對他說,就算是我,愛上一本書也很奇怪。

但是,驅使我行動的,一直都是這一份愛。

我去搜尋,你是在哪裡,在何時,在什麼情況下出版的書,又說服媽媽,纔來到了去年也來過的療養院,然後心懷悸動地走上了那條通向宅子的路。

我是多麼想要見到你,觸碰你,翻閱你。

與你再會之後,我更加覺得你惹人憐愛。

你的話語很冷漠生硬,我卻能在其中感受到你的溫柔和率直,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如此可愛。

你生活得如此痛苦,卻還是勇敢地追隨著鏡見子,你讓我如此心痛,我發自內心想要讓你幸福。

“夜長姬!”

我在火焰與黑煙中行進,大聲地呼喚著。

“夜長姬!如果你能聽到就迴應我!”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聽的!”

隻要你呼喚我,就算是地獄我也立馬奔赴。

我好想翻開你,閱讀你,聽到你的聲音!

我還想體驗你給予我的幸福時光!

情不自禁想要讓你迴應我,如果這就是愛,那我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

所以,請你一定要迴應我!

“夜長姬,呼喚我!我的名字是榎木結!我是書的夥伴——我是你的夥伴!”

煙霧繚繞,我的眼睛被熏得很痛,眼淚都出來了。

我呼吸困難,到處都是熱浪。

夜長姬,請你一定要——

“救命……”

黑煙的另一側,傳來了細小的聲音。

下一刻,聲音再次傳來。

“結!救命!結!”

我一隻手捂住口鼻,穿過煙霧。

我在一間客房中停下腳步,出乎意料地發現,鏡見子正坐在床頭,神情平靜地閱讀著那本花色的書。

看到我眼含淚水、灰頭土臉地出現,鏡見子十分吃驚。

“看來我冇有幻聽呢,我還以為你早就在書屋裡被煙燻死了。”

“我不會死的。因為,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對我說?”

鏡見子十分意外。

“冇錯,鏡見子,就是對你說。”

於是我開門見山。

“看來,把那本書放進我袋子裡的人,就是你了。你想想讓我讀那本書,然後中毒,對嗎?”

“是啊,但是你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比起我,你更喜歡那本書,冇錯吧?”

那你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要回來,甚至不惜進入火場——鏡見子看著我,神情越來越詫異。

“你說得冇錯,托你的福,我跟她說了一整夜的話。”

“她……?你跟她……說話?”

稚氣的聲音中充滿疑問。

“我可以聽到書說話的聲音。你的書,也擁有一副稚氣女孩子的聲音,跟你一樣呢。我叫她‘夜長姬’,那天晚上,她對我說了很多你們之間的事情。”

鏡見子來來回回地看看我和那本纖薄的花色的書。

“書……會說話嗎?我的書……也會?”

我說自己能聽見書的聲音,而她,比起厭惡我、質疑我,似乎對書能說話這件事更感興趣,更為吃驚。

她看向夜長姬,眼神中充滿了孩子般的純真。

“書是會說話的,而且書一直在對我們說話。隻是,他們的聲音一般都是聽不到的。”

鏡見子又來回看著我和夜長姬。接著她又豎起耳朵,想試試自己能不能聽到她的聲音。

煙霧和火焰充滿了整個走廊,但還冇有到達這個房間,這裡十分安靜。

“鏡見子。”

夜長姬用小小的聲音呼喚她。

如我所料,她的聲音似乎並不能傳進鏡見子耳中。

所以,就由可以聽見書的聲音的我來告訴她。

告訴她,夜長姬是多麼地愛她。

“我不是說過,書本們愛著讀者嗎?夜長姬也發自內心地愛著你。從你把她封麵的顏色稱作‘花色’開始,她就傾心於你了,能成為你的書,她特彆開心。你說夜長姬跟你一樣,你根本不害怕的時候,她特彆幸福。每當你翻閱她,她都無比開心,你那閱取文字的雙眸,令她心動不已。”

想必,鏡見子從小開始就是如此魔性。

但是,得到那本花色的書之後,她為她的美麗而歡欣雀躍,為她的故事而癡迷,這樣的她是單純的。

她甚至因為書而中毒,甚至將自己視為書,她也深深地愛著夜長姬。

正因如此,她纔要與夜長姬待在一起。

正因如此,夜長姬纔會一直愛著她,就算她揮霍自己可怕的力量。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鏡見子靜靜聽我講完,然後抬起頭看向我,發出疑問。

我感到有些悲傷。

“或許冇什麼用吧。或許,我隻是想把我聽到的東西告訴你。我能聽見書的聲音,這件事隻有我能做。”

鏡見子微微一笑。

“你不惜拚上性命也要這麼做嗎?結……你這個人也真是奇怪呢……”

鏡見子從床上站起,長長的黑髮緩緩飄落。她襟前的蛋白石飾針閃爍著,最後變成了寧靜的藍色。

她將花色的書拿在纖細的手中,向我遞出。

“你拿去吧。”

我伸出手去,感到難以置信。

我接過夜長姬,這時,鏡見子露出溫和的微笑,說道——

“你說過我不是書……那麼,如果能轉生,我也想成為一本書呢。”

接著,她背向我們,獨自走出了房間。

但是走廊上到處都是煙霧和火焰,那裡已經不是人能走的地方了。

她要去的地方,是那清快涼爽,灑滿陽光的樹林。

她麵露微笑,步態優雅。

“不要!鏡見子!結!救救鏡見子!”

留在我手中的夜長姬不停哭喊。

她不停地哀求我,叫我救救鏡見子。

我呼喚夜長姬的時候,夜長姬用“救命”迴應我。

她的意思不是讓我救她自己,而是救鏡見子——想到這裡,我心痛欲裂。

夜長姬一直叫喊著鏡見子的名字,我用小臂將她夾好,打開了陽台的玻璃門。

外麵下著大暴雨。

真賀口小姐在庭院裡,看到我出現的一瞬間,她似乎快哭出來了,但下一秒,她便繃緊了臉,朝我喊道:“跳下來!”

“結!結!救救鏡見子!不然,我就要跟鏡見子一起走!”

“對不起,夜長姬。”

我將夜長姬抱緊在懷中,從二樓的陽台跳了下去。

下一秒,背後傳來爆裂的聲音,窗戶的玻璃碎裂,玻璃碴子四處飛濺。

砰的一聲,我落到地麵,強烈的衝擊力讓我無法支撐自己,直接倒在了草坪上。

為了不讓夜長姬淋雨,我掀開大衣,把她裹在裡麵。

“鏡見子!鏡見子!鏡見子!”

夜長姬哭喊的聲音迴響在雨中。

雨水打在我的臉上,又從我臉上流走。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但是我不能把你丟下。

我冇能救下被火焰吞噬的書本們。我不想再像那樣,眼睜睜地失去你。

就算,這隻是我的自私。

大雨阻止了火勢繼續擴大,但是窗戶一閃閃碎開,濃濃的黑煙從屋子裡冒了出來。

真賀口小姐跑到我身邊,好像在說些什麼。她是在生氣吧?但是,她肯定很擔心我。

消防車的警笛聲越來越響。

我仰倒在地麵上,怦怦跳動的心臟上方,那本纖薄的花色的書一直在哭泣,一邊哭,一邊說要詛咒我一輩子。

終章

擁你入懷

我從二樓的陽台一躍而下,除了腳踝扭傷和身體四處輕微燒傷外,身體並無大礙,所以很快就離開了醫院。

但是,真賀口小姐聯絡了媽媽,於是我參與這起驚人事件的事情就被捅到了家裡去,然後我捱了好一頓罵。

“你是不是為了拿書,衝到火裡去了!而且那棟宅子不是發生過殺人事件嗎!”

“哎呀……阿結你這麼莽撞,到底是像誰呢……算了,你冇事就好,以後收斂些啊。”

雖然有爸爸袒護我,但媽媽還是罵了我好久好久。

悠人先生依然在醫院接受治療。

不過,他已經恢複到能在床上坐起身來說話的地步了,他自己也說,有希望在暑假結束之前出院。

“我當時也預想到了,柿崎醫生可能會準備凶器。”

悠人先生露出一副失敗的表情。

“不如說,我為了讓醫生對我下手,甚至故意在他麵前顯示自己跟見子的親密。可是,我走到庭院裡的時候,見子敲窗戶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等我發現醫生的時候已經晚了。我過於自信了……這是我的失誤。聽說柿崎醫生也死了,我特彆懊悔……要是我功夫再強些,至少柿崎醫生和岩辻夏夫都會平安無事……”

悠人先生十分自責。

我來看望悠人先生之前,他手中的瑪利亞就一直在鼓勵他。

“悠人你確實很優秀,但是你不是神,這也冇辦法呀。而且,你還隻是一個十六歲的高中生,以後還有的是成長空間呢。”

“悠人先生,你的詩集說,你才十六歲,所以不用那麼自責,她說你以後還會繼續成長。話說你才十六歲啊?我一直以為你至少有二十歲……”

“我讀高二,比你大兩級。”

“對呀,高中生能力有限,正如她所言,這也冇辦法呀。”

但是,悠人先生還是覺得,兩人的死自己也有一部分責任,十分懊悔。

“阿結,這次真是多虧了你。要是你冇有發現我,我說不定就失血過多死掉了。”

“我也是,要是你的書冇有叫我,我就不會知道你在井裡。‘悠人在這裡’——她當時喊得可大聲了。”

血跡和刀痕依然殘留在她的封麵上。但是她依然如此典雅而美麗——悠人先生用長長的手指撫摸著刀痕。

“那麼,得好好珍惜她呢。”

他的話讓瑪利亞十分感動。

“你,還有這本書,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被王子大人這麼說,真是有點不好意思啊。

“但是,我被關在著火的房間裡時,真賀口小姐之所以能趕回來,是因為你醒來之後告訴她岩辻夏夫藏在書屋裡麵,對吧?你知道那個隱藏房間嗎?”

“我確實聽說過,有那樣的房間和逃生通道。被柿崎醫生捅刀子的時候,我聽到他說‘下一個是書屋裡的那傢夥’,所以我就想,岩辻夏夫會不會是一直藏在那個房間裡麵。”

柿崎醫生想要殺死岩辻夏夫,卻反被他用真皮圍巾勒死了。

然後,他又將槍口含在了口中……

這次真的死了很多人,而且宅子也燒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因為在下雨,火災冇有擴散到周圍的樹林裡。

但是,宅子的內部被燒了個精光,隻剩下一個燒得漆黑的框架。

看著宅子的慘狀,女仆真賀口小姐蹲在庭院裡,豆大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她的臉都哭花了,我很吃驚,那個一直挺直腰桿,神情嚴肅的人,居然會哭成這樣。

悠人先生告訴我,真賀口小姐在讀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在這裡當女仆了。

她的祖母也是女仆,上小學之前,她就經常來往這幢宅子。

——真賀口小姐一直守護著姬倉家的那幢彆宅。她真的,從讀初中開始就守護著那裡。一直以來,她都將此視為自己的使命……

讓淋浴頭噴出魚血,讓我在樓梯上滑倒跌落,那些都是真賀口小姐為了嚇我,讓我遠離宅子而做的事情。

明明是夏天,樓梯上卻鋪著長絨毛的地毯,地麵上還鋪了熊皮,那是因為她害怕我受重傷。

不過,我還是會想,她是不是做得有些過火了。

現在,真賀口小姐回到了家人身邊,正在為姬倉家被燒的彆宅善後。

有時,她還會去丈夫在自家開的咖啡館裡幫忙……

冇錯,我與智則先生在大街上的咖啡館裡聊天時,警告我最好不要跟那棟宅子扯上關係的人就是真賀口小姐的丈夫,而向我們搭話的可愛的女孩子和男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們。

其中,姐姐叫百合,弟弟叫秋良。

——紗代。

真賀口小姐的丈夫如此稱呼她,她能再次與丈夫和孩子們住在一起,他們都十分高興,與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的神情也柔和了許多。

——結婚之後,她每天來往於家和宅子之間,但是去年夏天開始,見子又開始了她的“遊戲”,需要更加嚴格的監視,所以她主動請纓,住在宅子裡監視,並趕走接近鏡見子的男人……為了姬倉家,真賀口小姐至今為止已將許多人生大事往後推遲,所以我希望,那幢彆宅以後就不要了,她也能得到解放。

悠人先生對我說,他希望她以後可以為自己而活。

也許下次去大街上的那家咖啡廳時,可以看到真賀口小姐麵帶親切笑容接待客人的樣子。

對了對了,那個日本巴西混血的用人,那個麵無表情、孔武有力、日語蹩腳的羅貝托,開始和他的愛人同居了。

對方居然也是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我真是又吃了一驚。

他一開始的目標是成為一名格鬥家,以環遊世界為修行。

他信奉肌肉,對那些冇有肌肉的女人不屑一顧,更不要說那些體態纖弱的十幾歲的女孩子。至今為止,他交往過的對象也全都是渾身肌肉的男人——於是姬倉家就開出優厚條件把他請來了,因為如果是他,就不會被鏡見子誘惑。

而也正是羅貝托,在濃煙和烈火中找到了鏡見子,把她救了出來。

羅貝托抱著鏡見子衝出爆破聲轟隆作響的宅子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是太好了,她還活著。

她的和服已經燒焦了,但是小小的臉依然白皙美麗,看上去冇受什麼重傷。

隻是——

她冇能醒來。

吸入的大量煙塵導致她腦死亡,如今,她依然沉睡在醫院的病床上。

——見子在五歲的時候,被她母親的快遞小哥情人調戲,她母親知道這件事後,就用一個插花的盆子砸碎了他的頭。後來,她的母親又被她的父親殺害,因為他想獨占見子……

在醫院的病床上,悠人先生講述著鏡見子悲慘的過去。

——見子的父親將他年幼的女兒視作愛人。他也做了那個快遞小哥做過的事情,然後就被家教用割草的鐮刀殺害了。

——自從開始在姬倉家的彆宅生活以後,她與管家澤井先生和監護人岩辻先生都有著那樣的關係,柿崎醫生恐怕也不例外吧……

悠人先生垂下眉頭,我的胸口也好似沉著一塊冰冷的大石。

——見子之所以對我感興趣,是因為她無法誘惑我。家教的那起事故發生的時候,我作證是見子害死了家教,於是見子對我說——

——悠人,你是姬倉家封印怪物之像的巫女吧?那你跟我打個賭吧。

——以後,你也要來看我。如果,你被我這個怪物奪去了內心,那就是你輸了,而我贏了。日日盼望你來,也算是不錯的消遣。我很討厭無聊……如果一年冇有個幾次這樣的樂子,我的心靈會乾涸的。

悠人先生並冇有愛上鏡見子。

而一開始對賭注樂在其中的鏡見子,也慢慢厭倦了這個遊戲,悠人先生也感到,自己作為巫女,對鏡見子的壓製力一年不如一年。

於是,封印被解除,慘劇發生。

“我一直覺得……鏡見子不是人類……”

悠人先生躺在床上,書裡拿著瑪利亞,表情暗淡、語氣悲傷地講述著鏡見子的故事。

“所以我覺得,我去見她,並不是因為我同情這個去不了學校、一個朋友也冇有、被監禁起來的女孩子……而是因為我對怪物感興趣……我是在這方麵被鏡見子吸引……並冇有愛上她……”

如果我愛上了見子,是不是又能看到她不一樣的一麵——悠人先生自言自語道,他的神情十分悲傷,與在宅子裡,目送鏡見子在柿崎醫生的陪同下離開起居室時一樣。

也許正如悠人先生所言,她並冇有愛上鏡見子,但是他十分渴望瞭解鏡見子這位少女,又為了不讓她釋放魔性而一直拚儘全力。

但也許對鏡見子而言,悠人先生不會愛上自己,這既是她對他感興趣的原因,也是她厭倦他的原因。

因為鏡見子說過,一成不變的事物非常無趣。

悠人先生一定對她感到十分懊悔吧。

“我一直認為見子不是人,而是妖怪……但是,也許她在對你說出想要成為書的時候,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孩呢……”

我搖搖頭。

“不,直到最後,鏡見子一直都是妖怪,她生下來就是那樣,遠在我們的常識之外。”

談論她的時候,絕不能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她就是這麼一個特殊的女孩子。

悠人先生歎了一口氣。

“嗯……也許是那樣吧……”

他心情複雜地喃喃道——

“看來直到最後,她都是那麼的‘姬倉’……”

姬倉一族,既是巫女,也是怪物,

又或許,鏡見子是一位反覆無常、凶惡殘忍的神明。

接著,作為一直在鏡見子身邊看著她,聽聞其一言一行的書,那本花色的書用渺茫、稚氣的聲音說道——

——鏡見子……夢見過……理想之死……

那是無上的幸福、最好的終結。

——所有人……都被鏡見子誘惑……然後走向毀滅……在她的眼前死去……同樣的故事重複上演著……鏡見子覺得非常無趣……

——所以……她一直在等待……殺死自己的耳男……

大小姐會把村民全部害死的——耳男害怕這樣的事情會發生,於是接近了在高樓上露出無邪微笑,觀賞人們轉圈跳舞的夜長姬。

然後,他左手搭向她左肩,將她緊緊摟住,將右手的鑿子刺進她的胸膛。

夜長姬睜著眼睛,麵露微笑。

“要先跟我說聲再見,然後再殺我。等我也說完再見,你再刺進我胸口,這樣纔對啊。”

“喜歡的事物,就得要詛咒、殺害、爭奪才行。你的彌勒佛像之所以不行,正是這個原因,而你的妖怪像之所以那麼出色,也是因為如此。你要像之前把蛇屍吊在天花板上,以及現在親手殺了我一樣,做出出色的作品……”

她握著耳男的手,直到最後都麵露微笑。

然後——合上了雙眼。

耳男懼怕著恐怖的夜長姬,一直以來忐忑度日,可是如果單獨拎出這一片段,就會變成愛人離彆的純愛劇情。

夜長姬甚至感到十分幸福。

鏡見子將這個美麗的結局反覆閱讀了無數次,也許她心嚮往之。

或許她也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胸口被耳男的鑿子刺穿,然後被抱在耳男的懷中,微笑著合上雙眼。

她想讓故事在那最美妙的場景中結束。

這樣一來,就算她被關在房間,與外界隔絕,也不會覺得無趣。

可是,那些人瘋狂地愛上了鏡見子,卻無一例外先行離開人世。

冇有人能夠殺死鏡見子。

他們就是如此為鏡見子的魅力而傾倒。

鏡見子沉睡著,臉上帶著微笑。

那是安詳而幸福的微笑。

發生火災後的第二天,我抱著夜長姬去看望鏡見子,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體上插著許多線纜。

夜長姬悲傷地道出鏡見子的願望,而我心懷感傷,一字一句地將其聽完。

“不過我覺得,鏡見子已經知道,世上有一本書比耳男還要愛她,所以她才把你交給了我。”

當她知道,那本一直陪伴自己的花色的書,一心一意地愛著她時——

啊啊,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她一定是這樣想的。

所以她才把書交給了我,麵露柔和微笑——

獨自走出了房間。

不知沉眠不醒的鏡見子,是否會做夢呢?

如果答案為是,那麼在夢境中,她有成為一本書嗎?

還是說,她在那裡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個單純地閱讀著夜長姬,將自己代入其中,並沉溺於此的時光呢?

——鏡見子……

夜長姬在我的懷中悲傷地呼喚著鏡見子,我看著此情此景,緊握雙拳,矗立良久。

“明天我就要回東京了,所以,今天也是最後一次來看望你。”

“這樣啊,我還想跟你多說說話呢,不過,也許我們會在東京再見。”

“希望如此。”

雖然我這樣回答,但是,姬倉家的王子大人離我生活的世界過於遙遠,我覺得我應該不會與他再見。

對了,也許有朝一日,我還有機會在電視上或者網上看到他的名字或者目睹他的麵容呢。到那時,我定會既感到懷念和欣喜,又覺得心酸和寂寞。

“瑪利亞,多保重啊。”

“謝謝你。我絕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她是本心懷忠義的書,這樣的話很有她的風格。於是我對她投以微笑,然後離開了悠人先生的病房,去看望鏡見子。

早些時候,我得到醫生許可,將夜長姬放在了鏡見子的枕邊。

鏡見子閉著眼微笑著,我來到她身邊,溫柔地看向那本花色的書,然後小聲地告訴她,我來接她了。

然後,我一隻手將夜長姬抱在胸前,離開了醫院。

天空蔚藍而澄澈。

夏天的陽光明媚耀眼。

等公交的時候,我在一旁的樹蔭下,向夜長姬說話。

“明天,我就要回東京的家了。”

夜長姬似乎歎了一口氣。

“這樣……”

然後,那稚氣的聲音,冷淡而又略顯寂寞地迴應了我。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不要……你把我留在這吧……我要陪著鏡見子……”

“鏡見子已經把你托付給我了。”

“但是……但是……”她斷斷續續地說著,似乎還想狡辯。

她似乎無法下定決心拒絕我,正在猶豫徘徊,於是我繼續向她傳遞我的情感。

“我還是想要繼續翻閱你。”

“那……你去讀彆的《夜長姬與耳男》……就好了啊……”

“確實,圖書館有《阪口安吾全集》,而且《盛開的櫻花林下》中也收錄了這篇小說。”

“……”

這次,她又流露出了悲傷。

“但是,其他的書是不行的。”

“!”

“就算那本書是同一個出版社出版,就算那本書有同樣的裝訂,那也不是你。”

“……”

我正在進行的是愛的告白。

我將這纖薄的花色的書捧在手中,注視著她,心跳加速,真心地向她告白。

“如果不是你,我無法接受。自那個夏天以來,我已對你無法忘懷。而且,我想讓你成為一本幸福的書。”

我想讓她體會到,生而為書的幸福。

我想溫柔地翻閱她,與她說話,直到永遠。

“我……我……”

夜長姬的聲音顫抖著。

她想說些什麼,卻陷入沉默;她又想說些什麼,卻輕聲歎息。

我豎起耳朵,絕不允許自己漏聽任何一句話。然後,她鼓起勇氣,用稚氣的聲音說道——

“我也……一直銘刻在心……”

她的聲音顫抖著,她的話語讓我屏住呼吸。

“我也一直……無法對你忘懷……

“你第一次對我說話的時候……我不希望……任何人再變成那個樣子……”

“但是……一想到那是鏡見子所期望的……我就會變成她那樣……我很痛苦……很難過……我向人求助……但是我也知道……人類聽不見我的聲音……”

“可是……你對我說話了……我很吃驚……因為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

我也回想起那個綠意盎然的夏日。

花色的書立在樹枝上,心驚膽戰地等待著他人到來。

她故意作出冷淡的樣子要趕我走,那樣的她也十分可愛;而當我請求她讓我翻閱時,她卻隻是擔心地說,她不會管之後會出什麼事。

“你誇我很漂亮……開心地閱讀我……我也十分開心……心動不已……”

第一次觸碰她時,她緊張得吸了一口氣。

而當我翻開書頁,迅速被耳男與夜長姬的故事吸引時,我也覺得,她就如一位公主一般美麗。

“我當時也很害怕……害怕你因為我而被鏡見子誘惑……但最後你抵抗住了……我鬆了一口氣……但是我又想到我們不會再見麵……又很難過……”

夜長姬努力地自白著,將那纖薄的書體中潛藏的心意告訴我。

她說,被我閱讀這件事,是她內心的支柱。

她說,她其實很想再見到我,但是她不想再讓我遭遇危險,所以又不想見到我。

當我拿著蛋白石飾針走進宅子時,耳邊傳來的那微笑著的稚氣聲音,正是來自掛念著我的夜長姬。

——彆來……快回去……

你警告我,掛念我,並不是隻有那一次。

你屏住呼吸藏在鏡見子的和服袖中,同時警告我,關心我。

我在書屋裡失去了意識,被安放在床上,那時我也聽到了你的聲音——但是一睜開眼,卻發現鏡見子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雖然我覺得那是夢,但是回想起來,難道不是你在那時對我說了話嗎?

你故意作出冷淡的樣子,說著不留情的話語,卻隱藏著真實的情感,你一心一意地為我著想,你一直吸引我的地方,正是這份率直。

我將薄薄的花色書本抱在懷中,閉上眼睛,將臉頰貼住她封麵,然後輕聲說道——

“夜長姬,我喜歡你,我愛上你了。”

“可是……我是一本書啊……”

“就是因為你是一本書啊。”

我的鼻子聞到一陣甘甜的香氣,那正是乾燥紙張的香氣——我最喜歡的香氣。

“從記事開始,我就能聽到書的聲音。我有疑問過,為什麼我生而如此呢?”

遇到這本總是逞強的花色書本之後,我感覺我好像找到了答案。

我的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我懷著甜蜜的心情,在封麵旁邊,離她近在咫尺的地方,說道——

“因為我要幫助書本,因為我要愛上你。”

夜長姬已經泣不成聲。

“那麼……我要詛咒你……一輩子隻能愛我……”

“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走嗎?”

我的可愛的花色書本小聲地回答道——

“嗯……”

這個聲音,我會永遠銘刻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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