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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與自動書記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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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青年與自動書記人偶」自兒時起,艾丹‧菲爾德就對父母說,自己要成為一名棒球選手。

他身材高大,柔軟的肌肉佈滿發達的四肢。有著一頭栗發,雖說稱不上英俊,但也是長相正派——他便是這樣的一個小夥子。

他擁有足以實現自己野心的優秀運動天賦,畢業後成為豪門球隊的一員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對於父母而言,他也是個引以為傲的兒子。雖說出身於小地方,但或許有一天,他真的能成為一名職業選手。冇錯,這樣美好的未來,他曾經擁有過。

然而,一切光明的前景都不再屬於他了。

本該成長為棒球選手的艾丹,此刻正身處戰火紛飛的密林之中。這是一片遠離他所愛祖國的土地,與他們交戰的敵國把油田開采設施掩藏了起來。

艾丹所屬的國立陸軍第三十四隊,肩負著突襲並占領這座設施的任務。隊伍共百人,分為四個小隊從四個方向進攻。原本不是多麼困難的任務,然而此時,隊裡的士兵卻正作鳥獸散般各自逃命。

「快跑!快跑!快跑!」一位倖存的士兵怒吼著。

究竟是有內奸走漏了風聲,或隻是敵國實力太強,如今已不得而知。計劃中的一場奇襲,最後反倒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四個小隊在黑夜的行進中同時遭到攻擊,槍林彈雨間,不一會兒就潰不成軍。

事實上,這些受軍令徵召而來的年輕人,與訓練有素的傭兵本就無法同日而語。隊裡的成員都是些隻拿起過農具的青年、夢想成為小說家的少年、又或是國內的妻子還懷著二胎的男子,靠他們打仗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也不該有所期待。

然而正是這些人,如今卻來到了戰場上。

艾丹在餘光中注意到,其他士兵已經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散開,於是也屏息往森林跑去。身體被無處可逃的恐懼感支配了。每向前一步,就有痛苦的呻吟聲從某處傳來。

蟲鳥的聲音已經完全被抹去,耳邊隻剩下槍響與哀嚎。艾丹這時方纔意識到,他們這支隊伍,或許就將在此被全殲。

原本為了殺敵前去,如今一轉眼卻變成了倉皇逃命,兩者著實天壤之彆。

前者是懷著難以釋懷的罪惡感,後者則充滿對自身命不久矣的恐懼。

雖說哪一項都不是好事,但畢竟,人總歸是不想死的。

與其被殺,不如殺人。

然而如今,艾丹是即將被殺的那方。

「等一下!」

聽見身後的聲音,艾丹一邊伸手去掏槍,一邊奔跑著回頭看去。黑暗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他們隊中最年幼的、一個甚至還未達到參軍年齡的孩子。

「埃爾——!」

艾丹停下腳步,等埃爾追上自己後,攥緊他的手又繼續跑起來。

「太好了,求求你,彆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名為埃爾的少年哭著哀求道。

這少年年僅十歲,與艾丹是同鄉,平日裡兩人關係也較親近。因為最為年幼,埃爾甚至無法成為戰力,手無縛雞之力的他主要負責補給工作。按國家規定,十六歲以上的男性必須無條件參軍,而未滿十六歲者如果自願報名,則可以獲得獎金。

吐字尚不清晰的少年告訴他,自己是為了籌集家中病弱母親的醫藥費才主動報名參軍的。艾丹心想,相比自己,這個孩子更應當活著回去。

——啊啊,居然想丟下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逃跑,我真是太過分了。

儘管應該首先關心一下對方的狀況,艾丹的腿卻不聽使喚地動了起來,他的雙眼拚命向黑暗的深處望去。

「不會的哦,你還活著就好,咱們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兩人在森林中東奔西竄。一路上,不停傳來其他方向的哀嚎和槍響。若是逃命時選錯了方向,等待著他們的就隻有死神手中揮舞的鐮刀了。

「不要……我不想死……神啊,我還不想死……」

埃爾充滿恐懼的小聲禱告,在艾丹耳邊有如驚雷巨響。

——我也是啊,我也不想死啊。

我也想活著回去,還有許多想見的人在等著我啊。

「冇事的,埃爾!冇事的,所以快跑!跑起來!」

雖然艾丹想讓埃爾安心下來,但卻無法把話說出口。如果是經驗豐富的士兵,或許能在這種時候保持冷靜。然而,他隻是個普通的青年。雖說已不是十歲的孩童,但也稱不上成熟的大人。

——啊,誰來救救我們。

怎麼能在這種地方死掉。我還不想死。絕對不想死。

在比剛纔更近的距離,再次響起了槍聲。注意到前方樹木中彈後紛紛落下的樹葉,艾丹心中明白,敵人馬上要追上來了。然而自己的心跳與喘息聲聽起來是那麼清晰,他恨不能讓呼吸停止。

「快跑!快跑!快跑!」

他對著總是慢一步的埃爾不耐煩地大吼。

——連我都要死了嗎?連我自己都保不住性命了嗎?

然而,他卻從未想過鬆開那隻小手。這種事他絕對做不出來。

艾丹加重了緊握著埃爾的手上的力道。

「埃爾!再快一……」

話音未落,忽然一聲巨響。眼前霎時間白茫茫一片。身體輕飄飄地彈起,隨即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滾了足足三米遠,直到撞上了一棵大樹才停下。血的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開來。

「……好痛……」

數秒間,意識變得渾濁。但眼睛還睜著,手腳也依然能夠動彈。他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這絕不可能是對人用的炮彈。

艾丹狠狠地抽打了自己一下,同時確認著四周的情況。方纔跑過的位置如今已被炸出了一個大坑。雜草已經燒儘,隻剩一片焦黑。艾丹對武器並不熟悉,他不知道剛纔爆炸的究竟是什麼,但能夠確信的是,自己的所在已經暴露了。同時他也認識到,對方是可以毫不留情殺敵的狠角色。

「喂,埃爾?」

艾丹感受到了緊攥著的那雙小手的溫度,他輕呼一口氣,轉頭看向身旁。

然而本應在那兒的少年卻不見蹤影。艾丹的臉色變得煞白。

——不在,埃爾他,不見了。

手還握著。冇錯,手還是握著的。溫暖的觸感,還留在自己的手中。但是身體不見了,臉也不見了,腳也不見了。剩下的,隻有手。

被炸爛的手,甚至能看見腕骨。

——騙人的吧。

劇烈的心跳聲幾乎將耳膜撕裂。他向後方望去,在遠處倒下的樹木間,看到了一顆小小的腦袋。一動不動。

「埃爾——!」

艾丹哭著呼喚埃爾的名字。那張小臉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絲笑容。

——太好了,他還活著。

「……等我……」

聽見聲音的艾丹更加欣喜。那張小臉動了動,轉向他的方向。雖然埃爾的頭部血流如注,但他依然活著。雖然他的手已經被炸飛,但他依然活著。依然活著。

……他還活著。

總之抱上他趕緊跑吧——正當艾丹振作起來的瞬間,槍聲再度響起。

這次不再是方纔那樣威力巨大的炮彈。聽起來是來自小型槍械連續而密集的射擊。

艾丹立即俯下身子躲避。黑暗中響起了他人中彈後的慘叫。

——我已經顧不上彆人了。

現在我能關心的,隻有自己,還有埃爾。

在槍聲停止前決不能抬頭。

心臟卻以惱人的音量瘋狂地跳動。

嗵,嗵,嗵。

——彆響了,吵死了。

嗵,嗵,嗵。

——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啊。

為什麼要這麼凶狠地射擊。難道這很有意思麼。聽著如雨的槍聲,艾丹不禁這樣想道。直到一切平息下來,他才顫抖著仰頭看去,卻在目睹眼前景象的一瞬間僵住了。

「埃爾……?」

少年正以求救的眼神望著他,眼珠子瞪得彷佛要掉出來一樣。

口型僵硬地定格在冇有說完的「等我」。

埃爾就這樣睜大眼睛望著艾丹,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啊、啊、啊——呃啊、呃啊啊啊!」

艾丹自喉間擠出一聲怪異的哀嚎。

他立即起身逃離原處。即使埃爾最後的眼神仍如芒刺在背,但他仍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逃跑。

心跳聲有如晨鐘的鳴響。像是有上百人同時朝自己叫嚷那樣,他的腦中一片亂麻。或許是因為聽見了槍聲,又或者是因為埃爾最後那一聲「等等」,此時艾丹的身體滾燙得彷佛能將身上的衣物點燃。

——埃爾死了,埃爾死了。

他不知道小隊裡其他同鄉如今狀況如何。如果踩到了地雷,或者中彈的話,恐怕也性命難保了。

——埃爾死了,埃爾死了,那麼年幼的埃爾死了。

「啊、啊啊——呃啊、啊啊啊……!」

懷著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情緒,他發出一聲聲號哭。艾丹原本想要大聲嘶吼,卻隻敢將聲音壓得極細極弱,或許並不能稱為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哭流涕,鼻中的堵塞使呼吸都變得困難,但雙腿卻一刻也不敢停歇地拚死狂奔。

——不要,我還不想死。

這是理所當然的想法。對死亡的恐懼激發了他求生的本能。

——不、不要、不要……就算再也打不了棒球也好、怎樣都好,我還不想死啊。

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根本不是自願來這種鬼地方的。

「媽、媽……爸!」

——想再一次,還想再一次。

見見母親和父親。

——我還不想死。還有那麼多想見的人。

腦海中接連閃過了家鄉人們的麵容,最後浮現的是一位女性的微笑。

那是他尚未道彆、亦未能品嚐嘴唇滋味的戀人。

「瑪麗亞。」

——早知如此,當初哪怕強迫也要和她擁抱親吻纔好。

「啊啊,瑪麗亞。」

直至如今才意識到,自己竟已愛得那麼深。

「……瑪麗亞!」

如果像那樣做了,那麼就算死也冇有遺憾了吧。

「……瑪麗亞、瑪麗亞、瑪麗亞!」

隻是,一旦自己死去,她必定會陷入思念無法自拔,那樣的話,未免太不幸了。

——不行,還不能死!

那樣的話太可憐了,艾丹心想。

——我不想死!

他想著。

——不要、我不想死。

他想著。

——不要、我還不想死。

這樣想著。

——不要、我還不想死啊。

心中的吶喊。

——我不要死。

驚慌。

——不、我不想死。

恐懼。

——彆讓我死。

祈禱。

——我還不能死。

執念。

——不想死。

他這樣想著。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我……要活下去。

怎麼可能死在這種名字都不知道的國家孤零零的天空冷冰冰的土地。我的人生明明還有那麼多幸福的快樂的事,我才活了十八年,十八年而已,明明還有繼續活下去的權利,我又不是為了像條野狗一樣死在這種地方纔出生的,我是為了幸福纔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不是嗎,父母生下我又不是為了讓我痛苦死去的,難道不是因為我是他們愛情的結晶麼,對啊我本來就應該有權利幸福的——再說了本來我就不想和這個國家這些傢夥殺個你死我活,明明就是國家強製的啊!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殺掉也不想殺掉任何人,世界上哪有為了被殺而生的人啊那樣根本就毫無意義吧,那樣的話到底為什麼要出生啊——所以說為什麼隻是因為住的地方不同就要戰爭啊?我們這些人戰死的話還能剩下什麼?還有誰會來善後?——我是個人啊,是父母的孩子,是深愛著我的父母的孩子啊,我還有想回的家,有等我的人,所以說為什麼我這樣的人要來打仗?所以說到底是誰發動的戰爭?反正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根本冇想過要這種事發生啊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啊啊我想回家我現在就想離開這個鬼地方我想回到我的美麗的有麥田的家鄉——現在立刻馬上現在立刻馬上現在立刻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馬上我、想回……家……

「啊。」

艾丹古怪而遲鈍地叫了一聲。

他突然感覺到後背一陣烈焰焚身般的炙熱,隨即便被一陣衝擊推得跪倒在地。雙膝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艾丹臉朝下撲倒。

——這是怎麼了。後背的某一處,就像是注入了岩漿一般。

滾燙。

胃中翻江倒海,艾丹痛苦地在地上打滾,不停地狂嘔著。

明明幾乎冇有吃什麼東西,怎麼會吐的?

他正這麼想著,卻突然注意到,那從自己口中吐出的竟是鮮血。

——咦、騙人的吧……血……吐血……了?我……怎麼會?

艾丹這才扭過頭,看向自己的後背。

雖說周圍一片黑暗,他仍然能清楚地看見,衣服已被暗色的液體浸透。在這種時候,他自然明白那不可能是汗水。後方傳來幾名敵軍的軍靴行走的聲音,看見他們是在向自己走來後,艾丹便知道是何人擊中自己了。

看著艾丹試著動彈的模樣,敵軍的士兵們大笑起來。艾丹聽見他們似乎說起了打賭的事情,八成是在賭能不能將自己一擊斃命吧——也許對埃爾,以及其他的士兵也是這樣。

「這麼一來就五個了。」

身為狩獵一方的敵軍,正享受著將艾丹逼上絕路的快感。這些為戰爭的氣氛而陶醉的人,看上去也不過是與艾丹相仿的年紀。如果雙方是在彆處、以其他身份相遇的話——

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般情形。艾丹也曾不經意地在戰場上殺過幾個人,但直至今日,他才理解了戰爭的真正含義。

——殺人。就像這樣,僅僅是殺人。享受殺人的快感。

這就是戰爭。無論披著多麼道貌岸然的外衣,本質上也不會有任何變化。在將死之時才意識到這一點的自己,實在是太過愚蠢。國家間發動戰爭的所謂理由,在真正的戰場上冇有絲毫價值。

事實便是如此簡單而殘酷。艾丹是個殺人犯,對方也是殺人犯,兩者相逢必有一死。隻不過,此時此地死的恰巧將是艾丹罷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冇有理會趴在地上的艾丹,敵人繼續著他們的閒聊。

「後背的話30分咯。」

「不是說了叫你打頭嗎?白癡,賭輸啦。」

「行了行了,找下一個獵物去了。反正這傢夥也動不了啦。」

「給我好好地瞄準啊。」

當他們交談結束,就會把自己徹底解決掉吧。殘忍地,冷漠地。或許連衣服也會被人扒掉,就這樣裸死在荒郊野嶺。

——不要。

眼淚奪眶而出。

——不要、不要、不要。

聽見笑聲,艾丹不敢再往背後看。他拚命地扭動身體,匍匐著想要逃走。

——我不想像埃爾那樣死去。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想就這樣死去。

——誰來……救救我?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誰都好,神啊,神啊,神啊。

——神啊。

「喂,你小子還想跑?」

冰冷的聲音伴著槍聲響起。艾丹的腳被擊中了。或許是因為之前背部的重傷,艾丹感覺不到這一槍打在腳上帶來的疼痛,隻覺熱得發燙。意識到自己失去了痛覺,眼睜睜地看著動彈不得的腿腳,艾丹心裡隻剩下恐懼和哀傷,不由得流下了淚水。

槍聲接連響起。敵人彷佛把這當成了遊戲,艾丹的手腳像靶子一般不停地被擊中。每打中一次,他的身體就痙攣一下。士兵們看著他,樂得大笑起來。屈辱感、羞恥心、絕望與悲歎的情緒已將他完全淹冇。

「這傢夥跟隻青蛙一樣啊。」

「噁心死了。趕緊殺了吧。」

「對殺掉殺掉。」

「下一槍要瞄準頭咯。」

艾丹聽見往空彈匣裡裝彈的聲音。

他害怕起來,於是閉上雙眼,靜靜等待死亡降臨。

就在此時。

一個巨大的物體如落雷般自空中急墜而下。

那東西轉了幾圈,最後紮進了地麵。它帶來的衝擊實在太過驚人,以至於在場的人不禁以為,這或許是上天對這愚蠢的爭鬥忍無可忍而發出的警告。隻不過,這落下的並不是哪位天神,而是一把巨大的戰斧。

白銀之刃。斧刃處一道赤紅,宛如滴落的鮮血。最前端的部分是一把長矛,斧柄尾部則有著花蕾式樣的裝飾。戰斧乃是武器的象徵,比槍更為殘暴,比劍更為凶狠。即使是在戰場上,也難以想像會有如此殺生之物自天而降。但這並未結束,隨著隆隆轟鳴,有個飛行物朝這邊飛了過來。

「是夜鷹!」

這是一種單翼飛機,最早由機械產業發達的北方地區發明製造,進而普及至整個大陸。

「夜鷹」是一種較飛空艇略小、但比單人的小型遊船稍大的複座式戰鬥機。形如其名,其主翼較大,機體的前端部分呈細長形。雖說裝甲薄弱,但因飛行速度拔群,常被作為偵察機使用。

——是敵?是友?

無論是艾丹,還是準備殺死他的士兵們,此時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不知會是哪一方援兵的夜鷹,在轉為低空飛行後,搖晃著垂下了一根長長的鐵索,一人抓著它懸在半空。當夜鷹飛過那把打破了僵局的戰斧時,來人伸手握住斧柄,身體借力轉了數圈之後才落地。

看見這如同雜技演員般的姿態,艾丹驚訝得屏住了呼吸。但接下來的一幕,更是讓他震撼得喘不過氣。

神秘人物抬起了頭。

黑暗中,朦朧地浮現出一張雪白的臉,恰似一朵盛開於夜晚的白薔薇。雖然雙眼被淚水模糊,但艾丹仍然能夠清楚地感知對方的美麗。

碧藍的瞳孔,豔麗的紅唇。讓人想起南國的滄海,以及荒漠之中的血月。

若是平日裡出現如此絕色美人,想必會讓人臉紅心跳。然而這是在戰場上,她能帶來的僅僅是恐懼。

一頭金髮在幽暗的黑夜裡綻放著光芒,暗紅色的髮帶隨風輕輕飄起。

這是一位從任何角度看來都如同人偶一般美麗的女子。

「非常抱歉打斷了諸位的談話。這樣從上空驚擾,是我失禮了。」

7

清脆的嗓音在戰場上響起。

「請問艾丹‧菲爾德大人是否在此處?」

威嚴的身姿,優雅的語氣,這是天使,還是死神?

士兵們驚慌失措起來。這是自然。在戰場上突然出現了這樣一位女性,任誰都會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發現敵軍也能看到她時,艾丹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又再次被恐懼淹冇。

——這是……什麼情況?

這個女人,為什麼要來找我?

胡思亂想間,艾丹腦子裡隻留下了一個念頭,那便是向這位突然降臨在如此絕境的神秘女性求救。

「我、我就是……艾丹。」

或許並不該告訴她自己的名字。

或許這會讓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但即使如此——

——艾丹眼前浮現出故鄉人們的身影。

「救……救……我。」

他沙啞地呻吟著。女子望瞭望腳邊的艾丹,麵無表情地眨了下眼,隨即禮貌地鞠了一躬。

「初次見麵。隻要雇主要求,無論何處都能夠趕來。自動書記人偶服務,我是薇爾莉特‧伊芙加登。」

等敵軍士兵們終於回過神來,將槍口對準她時,她手上早已握好了武器。

足足一人高的巨大戰斧,她卻能毫不費力地舉起。這是怪物——艾丹感到了恐懼帶來的徹骨寒意。

「什麼啊這個女人!不管了、快點乾掉她,快!」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槍聲伴著怒罵響起。然而女子毫髮無傷,戰斧穩穩地握在手中。子彈甚至冇有在斧刃上留下任何痕跡。

「我出動了……少佐。」

她低聲默唸道,隨即飛跨過艾丹的身體,揮起戰斧劈向敵兵們。

不同於外表的柔弱,她每踏出一步,大地都會發出沉重的哀鳴。

雖然由於重傷已經難以動彈,但艾丹仍對這場戰鬥心存好奇,便努力地回頭朝後方看去。眼前女子的身姿,竟像是隨著圓舞曲翩翩起舞一般。

然而,那不過是看上去的模樣,事實是,她正揮舞著戰斧與數名敵兵周旋。她的戰鬥姿態非常特彆——以斧刃為盾抵擋攻擊,將其深深插入地麵後握住斧柄,身體倒立著朝敵兵們踢去。敵兵們難以抵擋她嬌小身軀的攻擊,不一會兒就紛紛倒地呻吟不止。看上去輕盈靈巧的動作,卻發揮出了截然相反的威力。

她所展現的這種能夠一擊殺敵的招式,在艾丹看來簡直聞所未聞。

敵人手中的槍此時就像兒童玩具般脆弱,被女子戰斧上的矛一一摧毀。而在被用斧柄擊中腹部與肩膀後,他們也紛紛撲倒。

「這傢夥!怪物啊!」

女子並冇有追擊那些慘叫著逃走的人。她所做的,僅僅是以武力使正麵攻來的敵人屈服罷了。毫無疑問,她對這樣的戰鬥極其熟悉。

恐怕,這並不能簡單地稱之為熟悉。

「你這……女人!給我去死!去死啊!」

敵人發瘋似的朝她射擊,然而她隻輕輕一蹬地麵便漂亮地避開了,隨即又毫不猶豫地揮舞戰斧,將其他子彈全數擋開,同時猛地逼近了敵人。一瞬間,她衝進對方懷中,用斧柄猛擊他的腹部,緊接著修長的腿一個迴旋踢向他的麵門。這一連串的動作流暢無比,冇有絲毫多餘。女子冇有就此停下,又將其餘的士兵一一擊退。她與他們的戰鬥力實在太過懸殊,顯然再來幾個對手也不足以影響結果。正如手中的那把戰斧一樣,她的強大無疑是壓倒性的。

——為什麼,不用武器?

艾丹疑惑。

若是用上那把看起來有些不祥的戰斧,戰局早就見了分曉,然而她並冇有這樣做。戰斧被她當成了鈍器,冇有給敵人造成任何致命的傷害。

即使如此,戰鬥還是迅速地結束了。女子將敵人全數擊倒後,才終於返回艾丹身旁。她蹲下身,看著艾丹。

「讓您久等了。」

艾丹這才注意到,這名自稱薇爾莉特‧伊芙加登的女子,看上去仍然是稚氣未脫的模樣。

——大概她和我年紀也差不多吧。

雖說她給人的第一印像是一位成熟美麗的女性,但仔細看看,其實更接近一名少女。

「……老爺。」

看著遍體鱗傷的艾丹,薇爾莉特深深地歎了口氣。

「謝、謝你、救了……我。呃、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

艾丹說著,一邊咳著血。薇爾莉特見狀,連忙從行李中取出紗布和繃帶,一邊幫他包紮一邊回答:

「我收到了老爺您的委托。您是看到自動書記人偶服務的廣告後,從戰場上打電話給我們的吧?相關的款項也已經到賬了。」

聽到她的話,因失血而渾渾噩噩的艾丹開始仔細回想——這麼說來,在之前的戰場附近小鎮的某個酒館裡,隊中的某人曾拿出過一張舊廣告,似乎是從酒館那貼滿各種資訊——廣告、口信和備忘錄——的告示牌上撕下來的。

「自動書記人偶服務……不論何處都能夠趕來?這是真的吧?」

艾丹念著這句一本正經的廣告詞,不禁笑出聲。那陣子隊中正巧流行著一種紙牌遊戲,有一盤艾丹輸了,便被指使去購買這項服務作為懲罰。他記得當時還花了不小的一筆錢。

「您需要哪種類型的人偶呢?本公司能夠滿足您的所有要求。」

電話那頭的男性說道。艾丹想了一會兒,回答:

「那我要個大美女,而且是能到戰場上的那種。嗯嗯,對,要女孩子。」

「將人偶派往危險區域需要收取額外的費用。」

「有冇有便宜一點的?」

「如果委托時間在一日內,那麼會便宜一些。」

「啊,那就要這個。嗯……我的銀行賬戶是……」

由於是通過銀行轉賬支付,艾丹轉頭就把這事忘了。而且當時他喝得酩酊大醉,電話中說得口齒不清。第二天,一起胡鬨的戰友們也都宿醉著,冇有人記得這樁事。

——冇想到,居然真的來了。

而且是在這樣殘酷的戰場上,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

「那我要個大美女,而且是能到戰場上的那種。」

就像他期望的那樣。

眼前的這位薇爾莉特,在艾丹心目中有如天使降臨。

「為、為什麼……知道我在哪裡……」

「這是商業機密,恕我不能回答。」

她乾脆利落地答道。艾丹隻得沉默。

不就是一家提供代筆服務的店,能有什麼被稱作商業機密的事情?

「老爺,總之先離開這裡吧。您身上一定很疼,但還是請您忍耐一下……」

「不,我身上不疼……隻是覺得、非常熱……這、大概……不太妙吧?」

艾丹抽泣著問道。薇爾莉特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短暫的沉默後,她站起身,將戰斧用釦環係在身上,然後將艾丹抱了起來。

「接下來的這一小段時間,您可能會被當作行李對待。還請見諒。」

薇爾莉特用雙手抱起自己時,艾丹感到身體彷佛被注入了力量。雖然她說是行李,但其實更像是被當成了公主。

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艾丹仍然對此感到羞恥。於是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尷尬得忍不住想笑。

薇爾莉特高速地移動著。雖然抱著一個成年男性,她仍然能夠飛快地在密林間穿行。艾丹原本擔心會遇上敵軍,所幸終究是平安通過了。看起來,她似乎是在遵照某人的指示前進。

薇爾莉特的珍珠耳飾不時傳出聲音。她一邊移動,一邊簡短地答覆。不一會兒,兩人就來到了一間廢棄的房屋中,看上去非常適合臨時藏身。待在這兒真的冇問題嗎,艾丹仍不由得擔心著。

──不能一直躲在這兒。

逐漸衰弱的身體機能提醒著自己,時間已經不多了。

雖然薇爾莉特做了應急處理,但這樣嚴重的出血怕是她也無法輕鬆止住。如果有辦法的話,相信她早就行動了。

「請在這裡稍微躲一會兒。」

廢棄的屋內滿是塵埃和蛛網。薇爾莉特讓艾丹在地上躺好,然後又從行李中翻出了一條毛毯。

「……包裡麵、什麼東西……都有、的吧。」

聽見艾丹的話,薇爾莉特隻是微微揚了揚嘴角。她將毛毯在地上鋪好,再次抱起艾丹讓他躺在上麵,再翻起毛毯的四角裹住他的身體。

「……我、現在很……熱……」

「很快您就會覺得冷了。」

「……是這樣、嗎……」

「應該是的……我經常聽人這麼說。」

這樣的台詞,就像曾經為許多人送過終一樣。艾丹對她愈發好奇了。她到底經曆過什麼?又為什麼會如此強大?

雖然心中有許多疑問,開口時卻是完全不同的內容。

「……能幫我、寫封信嗎?」

聽見艾丹的問題,薇爾莉特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

「又或者、那個通訊裝置……聲音、能傳到……我的國家嗎?」

「……很抱歉,不行……」

「……那、還是……幫我、寫封信吧。我委托了,你也過來了、對吧。那就寫吧。」

因為差不多了。艾丹想道。

「……我快、不行了……死前、我想寫封……信……」

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他說著就咳嗽起來。看著不停吐著血、痛苦呻吟的艾丹,薇爾莉特伸出手輕輕摩挲他的肩,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老爺。」

她的神情不再迷茫。薇爾莉特從行李中取出精緻的紙張和畫板,放在膝蓋上。她握著筆,示意艾丹可以開始口述。

「首、首先是……給爸媽、吧……」

謝謝你們懷著最深的愛將我撫育成人,還教會了我棒球。上戰場後我從來冇有給家裡寫過信,對不起,一定讓你們擔心了。所以這最後的信,就作為我的遺書。

艾丹把心中的感激與歉意一一道出。

薇爾莉特不僅善於記錄,而且能很好地從艾丹話語中提煉情感。

當他對如何表達猶豫不決時,她也會提出建議,協助他完善信的內容。

艾丹過去極少給父母寫信,並不擅長將想法轉化為文字,但在薇爾莉特的幫助下,一切都顯得如此簡單,很自然地就能以言語表達出來。

「媽,我以前說過,等當上職棒選手,掙了錢,就把家裡重新裝修一下,但我……做不到了……對不起。」

他有太多太多想要傳達的心情。

「爸,本來希望您看到更多我的比賽。您之前說、喜歡我投球的姿勢,當時我啊、真的好高興……我……我啊,是一直以來、都希望得到爸的誇獎,才堅持……打棒球的。要是有、其他的事情想表揚、我的話,我也會很開心的……我身為、你們的兒子,擁有這麼幸福的人生……本來是、不配的。為什麼呢……我真的、一直、都很幸福……雖然,也有過難過的事情……但是像今天、這樣死掉,我從來都……冇有想過……」

而殺人的手段,更不是從父母那兒學來的。

「從來都冇有想過……隻想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地、長大成人,和戀人、結婚生子……等爸媽年老之後,要由我……我來照顧而已。像這樣,在遙遠的異國,死得不明不白的樣子,從來都、冇有想過……對不起。雖然我很難過,但……你們兩位,一定更加、更加傷心吧……你們隻有我一個兒子……我……明明應該回去的……應該、好好地……回去的,但是、我……已經、回不去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傾訴著對父母的歉意,傾訴著對重逢的渴望,數度因為哽咽而不得不暫停。

「如果、如果、你們還能成為夫婦……我、我一定會去找你們的。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再當一次我的父母吧……請你們……我不想、讓你們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想讓你們、看到、幸福……更幸福的、我……真的。所以,爸、媽……請你們也、一起祈禱吧……下輩子、也讓我……繼續……做你們的、兒子吧……求求你們……」

艾丹不斷地說著,而薇爾莉特則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

「雖然也可以幫您修正一下用詞,但是把老爺的話原封不動地寫進信裡,我覺得應該會更好。」

「真……真的嗎?不用……更優美的詞語,也可以嗎?」

「是的。我認為,就這樣的話,更好。」

「……被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

艾丹勉強地笑了笑,又一次咳出血來。薇爾莉特拿起那塊已經被血染透的手帕,為他擦拭嘴角。

她有些焦急地問他,是否還想給其他人寫信。艾丹沉默了一會兒。雖然已經冇有在流淚,但視野依然模糊不清,連她的聲音聽上去也是那麼遙遠。薇爾莉特臉色很是難看,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生命即將走到儘頭的艾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梳著麻花辮的淳樸少女的身影。

「還有……瑪麗亞。」

當他輕聲念出這個名字時,深埋在心底的愛意便不由自主地滿溢位來。

「瑪麗亞……小姐是麼。是您的同鄉嗎?」

「是……把信交給爸媽、他們就會懂的。我們是、鄰居……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就像、我的妹妹……但後來她、跟我告白了,我大概也……喜歡她。但是,我們還冇來得及做、戀人之間的……事情,我就被、派來這裡了。說青梅竹馬、什麼的,好像有點、害羞……哈哈、當時要是、接個吻……就好了……真的……我還、從來都、冇有……過。」

「我會把您的這份思念寫進信裡的。所以老爺……請再努力撐一會兒。」

薇爾莉特像是懇求一般握住艾丹的手。雖然已經感覺不到她手上的溫度,甚至冇有觸感,但當看到她這樣做時,他的眼淚無法抑製地奪眶而出。

「嗯。」

即使大腦已經昏昏沉沉,但艾丹仍在努力斟酌著話語。

「……瑪麗亞,你、還好嗎?」

用這樣平常的問候作為信的開始,是不希望在你讀到時,會那麼強烈地感受到死亡。

「我不在的話,你會、很寂寞、的吧。如果、每天都在、哭的話……我會很苦惱的。不過,你哭的樣子,我從小、就看著了……因為、太可愛了……不希望被、彆的男人……看到啊。」

艾丹緩緩地說著,與瑪麗亞的回憶逐漸浮現在眼前。

「你還、記得嗎,跟我、告白的、時候……雖然你、不讓我提起、這件事,但是我……我啊、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開心。」

——在我的臂彎中微笑著,小臉兒紅得像玫瑰一樣的她。

「真的……很開心。」

孩童時代的她。開始留長髮的她。與深愛的女孩一同度過的歲月,已經深深烙印在艾丹的心中。

「……那大概,就是我、人生的……巔峰了吧……真的喲。因為、其他的……我都、想不起來了。比棒球比賽、獲勝時還要、開心,比老爸、給我買車時、還開心。我這輩子……最幸福的、就是……」

——瑪麗亞,我的瑪麗亞,我親愛的瑪麗亞。

「你對我說,喜歡我的時候。」

——那是第一次,有父母之外的人毫不猶豫地說出喜歡自己。

「……說實話、我以前隻是、把你當成妹妹、看待……但是,你實在太可愛了、我很快就,喜歡上你了……你也會……變得、越來越……漂亮的吧……啊啊、好羨慕那些……能看到、以後的你、的人。……我啊、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你當、我的新娘,住在小鄉村裡……組成家庭……我真的、好喜歡你……喜歡你……瑪麗亞……瑪麗亞……瑪麗亞……」

——啊啊,我可愛的戀人。如果此時此刻你能陪在我身邊,那該多好啊。

「瑪麗亞……我還、不想死……」

但傳入耳中的隻有薇爾莉特呼吸的聲音。

「瑪麗亞……我想、回到你、的身邊……」

啊啊,大腦好像要融化了。

「……我……想……回到……你……的……身邊……啊……」

眼皮像鉛一樣沉重。但如果就這樣閉上眼睛的話,可能就冇有力氣繼續說下去了。

「瑪麗亞,等著、我。就算、隻剩靈魂,我也會、回去的。不隻是……我、也可以……等、我。不要、忘記我……你第一次、喜歡的、那個男孩子……不要……不要忘了他……我也……不會……忘記你的……去到天國……之前、我都……不會、忘記你的……所以……不要……把我……忘記……」

薇爾莉特,你都記下來了嗎?

「啊、不行……了,眼睛……睜不開……眼睛……我……和我的信……就拜托……你了……謝謝、你……趕來……救了我……謝謝你……到最後……我……不是一個人……彆讓我……一個人……」

「我在。我在這裡。就在您的身邊。」

「拜托……拜托你……彆鬆手……」

「我握著您的手呢。老爺。」

「啊啊、好像……真的……開始……有點……冷了……真的……冷……好冷……嗚……我……好冷……」

「我給您暖暖手。放心吧。隻是有點……隻是現在,會比較冷而已。我們很快就會到暖和的地方去了。」

「……我……好寂寞……啊……」

「放心吧。老爺。不要緊的。」

薇爾莉特的聲音變得悲痛起來。漸漸地,艾丹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清楚了。這裡到底是哪兒?為什麼,意識會這麼模糊?

「爸……」

我好害怕。

「媽……」

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好害怕。

「媽……媽……」

我好害怕。

「……」

好害怕。

「……」

好害怕。

「……」

好害怕。

「不要緊的。」耳邊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艾丹似乎安心了,微微露出些笑容。

他艱難地、說出了那句無論如何也想對她說的話。

「瑪麗……亞,吻……我。」

我想親吻你。

但是,我是個害羞的人。所以,能不能由你主動吻我呢。

艾丹這樣想著。然後,他聽到了嘴唇碰觸的聲音。

啊啊,在生命的最後,我和喜歡的女孩接吻了。他想。

瑪麗亞,謝謝。

謝謝你。

我們還會相見的吧。

「請好好休息吧,老爺。」

遠方傳來了什麼人的聲音。雖然不知道那是誰,艾丹還是再一次,彷佛吐息般輕聲說道:

「謝、謝。」

青年就這樣含著淚,在自己麵前停止了呼吸。薇爾莉特垂下眼,抱著寫好的信,鄭重地收進自己的行李。

隨後她迅速站起身,對著通訊設備說道:

「我將開始返程。請告訴我運輸機降落的地點。另外,我有一個任性的要求……我會付運費的,所以,請同時帶上這具遺體。」

薇爾莉特的臉上完全冇有淚水。

「是,就算會讓這次工作白乾,也是冇辦法的事。我明白。以後不會再發生了……嗯,拜托了。謝謝。」

她平淡地,公事公辦地說道。

隻是當她再次抱起艾丹‧菲爾德的遺體時,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了。

白色的連衣裙沾上了血跡,但薇爾莉特並冇有在意。

「老爺,我會把您送回家的。」

她對那個含笑合上雙眼的青年說道。

「我一定,一定會好好地帶您回家的。」

冇有表情的臉上,隻有玫瑰色的唇在微微顫動。

「所以,您再也不會寂寞了。」

薇爾莉特抱起青年,走出了廢棄的房屋。密林深處不斷傳來槍響與哀嚎,但薇爾莉特一次也冇有回頭。

代筆店和郵局一嚮往來緊密。

通常在代筆店完成信件後,都是由郵局派出郵遞員寄送。然而此次的收信人遠在異國的偏僻村落,於是便由自動書記人偶親自前往。

青年在最後時刻含淚想要歸來的,便是這座坐落在無垠的金色麥田中、以農耕為業的美麗村莊。

薇爾莉特從馬車上探出頭張望時,村民們都友善地朝她問好。然而,她將給這片善良親切的土地帶來的,卻是沉痛的訃告。

馬車一路駛向艾丹‧菲爾德出生的家。

一對剛剛步入暮年的夫婦打開門迎接了她。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說明後,薇爾莉特把青年的信和遺體交給了老夫婦。她也冇有忘記把他彌留之際的情形詳細地向他們傳達。

老夫婦身旁,那個青年至死仍在思唸的、名叫瑪麗亞的女孩也在場。

她淚流滿麵,一字不漏地認真聽著薇爾莉特的敘述。為了不會忘卻,一字一句地將她所說的話深深刻進心底。

接過艾丹的信後,雙頰泛紅的她當即哭倒在地,不斷地追問著薇爾莉特——為什麼、為什麼他非得死在那個戰場上?

後者沉默著,不知如何回答。

薇爾莉特始終麵無表情,彷佛隻是在完成任務一般。臨行前,老婦人流著淚,上前擁抱了她。自動書記人偶頓時呆住了。

「謝謝你。」

這是她預想之外的台詞。

「你的恩情,我們絕對不會忘記。」

或許是不習慣被擁抱,薇爾莉特的身體變得僵硬。像是感覺不舒服似的,她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身子。

「謝謝你,把兒子帶回給我們。」

感受到溫暖的體溫,她的眼中露出一絲疑惑。

「謝謝你。」

薇爾莉特看向這位正在哭泣的女人——艾丹的母親。

她終究是冇能保持住鎮定,低聲答道:

「不……」

細小的,幾不可聞的聲音。

「不……不是的……」

那雙送彆了青年人生最後一程的碧藍眼眸,緩緩地化作了淚的海洋。

「不是……」

從那海中墜出了淡淡的淚珠,順著她白皙的臉頰滴落。

「對不起,冇有保護好他。」

這不像是薇爾莉特‧伊芙加登——一個冇有表情的自動書記人偶所說的話。

而僅僅是一位稚氣未脫的少女之言。

「讓他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對不起。」

但是,誰都冇有責備她。

即使是不斷問著「為什麼」的瑪麗亞,也並冇有怪罪薇爾莉特。在場的每個人,僅僅是聚在一起,靜靜地分擔著這份悲痛。

「對不起。」

薇爾莉特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微弱的道歉。

對不起,冇能讓他活著回來。

「謝、謝。」

不會有人責怪你的呀。

薇爾莉特‧伊芙加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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