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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話 《野菊之墓》的秘密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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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一

『最後的書店』長長的落幕

插話

《野菊之墓》的秘密彆名

得知幸本書店即將關店的訊息後,彬夫Akio覺得特彆受打擊。

幸本書店位於今年將迎來五十六歲生日的彬夫度過青春時代的一個東北小鎮上。

這家矗立在建築物之間的高狹的三層書店,離車站也很近,如果說生活在小鎮上的人們要去買書的話,首先就會想到它。

彬夫在高中時代加入了劍道部。他是那種所謂的“硬派”男生,認為喜歡文學的男生都很軟弱,所以他根本就不會親自動腳前往書店,而對於書本身,除非暑假要寫讀後感,不然也根本就不會去讀。

而使得幸本書店成為一個對彬夫來說既神聖又令人感到酸酸甜甜,心跳加速的特彆之地的,完全就是因為那段與大竹瑛子Ootake

Eiko的難忘回憶。

那時,鎮上的高中隻有男校和女校,形成了一種上了高中,男女自然就要分開學習的風潮。

雖然也有整天埋頭致力於與女校舉行聯誼的傢夥,但彬夫是個硬派男子,所以初中畢業後,他就一直過著從冇在家裡人以外的女性跟前說過話的生活。

而就算是這樣的彬夫,也暗戀著一位每天早上都騎車與他經過同一條路的他校的女學生。

他從冇與朋友之類的其他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但是,她的長髮在頭後紮成一束馬尾搖曳著,水手服的衣襟與百褶裙的裙襬在風中飄舞著,穿著白色三折襪與平底皮鞋的雙腳蹬著腳踏,這樣的身姿不禁讓他呼吸停止,心跳不已,並紅著雙頰注視著。

白皙的脖子,纖細的小腿映入眼簾,他心中充滿了罪惡感,但是對於神聖之物的敬畏之情湧上內心,他嚐到了害羞又心癢的感覺。

不知為何,彬夫從遠處也能一眼認出她的身姿,不久,彬夫便算準她騎車經過的時間,然後挑在那個時間去上學。

她是比彬夫大兩歲的高三學生,名叫大竹瑛子,彬夫從同班同學的傳聞中得知了這些。

清秀美麗的瑛子,是令這一帶男學生們憧憬不已的美女。

彬夫對那些對瑛子讚口不絕的男同學們一直抱有厭惡感。他覺得與他們一起去談論瑛子是在玷辱她,每當他的耳邊傳來那些話語時,他臉上總是一副苦澀的表情。

在當時的高中生看來,與一位比自己年長的學姐交往是件異常困難的事,與瑛子相比簡直都還是個小屁孩的彬夫能做瑛子對象的希望基本冇有,況且彬夫也從來冇想過要與比自己大了兩歲的女生來往。

僅僅是每天早上能夠看到騎自行車經過的瑛子,彬夫已經很幸福了,他從冇期望過更進一步的事情,而且他也覺得想著那些事情是對瑛子的不敬。

所以說,那天放學後,彬夫偶然看到瑛子在幸本書店前停下單車正往裡走後自己也進了店,一定是因為迷失了自我。

在與平時不同的時間,與平時不同的地方遇到瑛子,他一定熱血上頭,自製力都丟掉了,於是他就鬼使神差地,稀裡糊塗地跟了上去。

——歡迎光臨,這位學生!

一進門,收銀台處的男店員就大聲跟他打招呼表示歡迎,他嚇了一跳,背上的劍道護具差點就撞到門上。

雖然因為很少進書店而並不是很清楚,但書店店員原來都是這麼精神飽滿的嗎?

簡直就像在店前大聲吆喝著“快來看看,快來瞧瞧啊!”的蔬果店或鮮魚店的老闆一樣。似乎比彬夫的父親還要年輕的店員常被其他人叫作“店長”或者“兼定先生”之類的。每當客人進店,他總是開朗地跟他們打招呼。

——安田小姐,您等候多時的五木寬之Itsuki

Hiroyuki(譯者注:日本當代大眾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著有《青春之門》等)的新書,已經到貨了!我真是太喜歡奈津子(譯者注:五木寬之作品《四季·奈津子》的女主角)了。太令人感動了。特彆!推薦!

——我試著讀了讀《天中殺》(譯者注:天中殺,算命學的一種說法,是一種根據乾支算出的凶辰。或即空亡。暫未找到具體書籍。),果然很有意思。真是令人興奮的一本書啊!

——嗨,小美代!讀了《海螺小姐的心裡話》(譯者注:長穀川町子自傳漫畫。《海螺小姐》是日本國民漫畫的代表作品之一,其動畫版從1969年更新放送至今。)嗎?

他就像招待朋友一樣招待客人,被他搭話的人們似乎也樂於與他聊書。

在上下級關係十分嚴格的劍道部裡總是對前輩們用敬語說話的彬夫隻會對此感到吃驚。文藝係原來是這種感覺嗎?還是說,那位店員地位很特彆?他不禁這麼想道。

況且,聽到店長剛纔用“這位學生!”的稱呼打了招呼,之前進了店的瑛子往彬夫這邊回過頭來,發生了這樣的緊急事態,突然跟瑛子對上了眼的彬夫全身緊張得跟一塊石頭一樣僵硬。

我跟在瑛子後麵的事情,會不會被她知道了啊?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很可能會覺得我是個噁心的變態,可能會蔑視我。

我要怎麼辦纔好啊!

彬夫緊張得屏氣懾息、汗流浹背,但瑛子很快就移開了視線,無動於衷地往文庫書角走了過去。

這樣啊……大竹小姐應該不知道我這個人。

彬夫逃脫了危機,但整個人一下子又垂頭喪氣起來。

對瑛子來說,自己一定僅僅隻是一個偶然今天剛好來了書店的不認識的他校男生吧。

每天早上去上學時擦肩而過的事情,騎著自行車輕快地經過的瑛子應該也冇注意到吧。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樣就足夠了。

比她就低了兩個年級的自己,本來就冇有希望。對今天能偶然遇到瑛子,跟她對上眼這件事,必須心懷感恩。

但是得知瑛子並冇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除了心裡覺得空落落以外,他也一下子大膽了起來。

大竹小姐會讀什麼樣的書呢?我去看看吧。

一這麼想了,彬夫就朝著瑛子走去的那邊,又悄悄地跟了上去。

僅僅是從來都是騎著自行車經過身邊的瑛子正用纖細的腿走路的身姿都令彬夫感到新鮮無比,他的心臟此刻正怦怦狂跳著。

真細啊……頭髮也柔順地飄逸著,多麼美麗啊。

瑛子停住了腳。她用嫻靜的動作拿起一本平放在書架下方的的薄薄的書,慢慢地翻開。

彬夫竭儘自己最大的勇氣站在了瑛子一旁,自己也隨便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然後翻開它,裝作在看書的樣子。

不用說,彬夫的心思全都在旁邊的瑛子身上,那個時候自己手上拿的到底是什麼書,彬夫現在也不記得了。

本來就冇有讀書的習慣,也不知道要怎麼選書,當然是選什麼都行啦。彬夫的眼睛也僅僅是溜過書上的文字,連一星半點都冇有入腦。

他那對著瑛子那邊的耳朵和臉頰已經熱得快燒化了。

他一頁都冇往前翻。

他拚命地把眼球扭過去,開始含情脈脈地側眼窺視瑛子的身姿,那平時總是一瞬間就遠去的側臉如今近在身旁。

生著若隱若現、嬰兒胎毛般絨毛的白皙小臉,纖細的脖子。低垂向下的小扇般的睫毛。女性秀美雅緻的鼻梁。櫻花色的嘴唇。

這些事物一起闖入了彬夫的視線,況且還能聞到瑛子那邊一下子飄來的洗髮水的馥鬱芬芳,彬夫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從臉頰到耳根,一直到腦袋裡麵都一下子熱了起來。

我這麼心跳如鼓,會不會被瑛子聽到發現了啊?彬夫不禁到了開始擔心起來這些事的地步。

我現在是不是像動物那樣呼吸急促大口喘氣啊?

身上是不是還留有社團活動後的汗臭味啊?

手腳是不是在難看地發抖啊?

這樣那樣的擔心事不斷在增加,彬夫很想從瑛子身旁離開,但是,又想就這樣呆在瑛子一旁,他腦袋裡麵就像有個咕嚕咕嚕轉來轉去的旋轉茶杯一樣,正飄搖不定,左右為難著。

呼吸好睏難。

但是,好幸福。

在瑛子把書合上,並拿著它到收銀台結賬後走出店門之前,彬夫的幸福時光一直持續著。

——哦!是《野菊之墓》啊!不錯呢。對女高中生來說是個合適的選擇。

從收銀台那邊傳來了店員開朗的聲音。

《野菊之墓》……?

得知了那是瑛子剛纔在讀的那本書的書名,彬夫掃了一眼平放著的那些書,發現那裡也有著一樣書名的書。

彬夫把自己剛纔一直拿著,卻一頁也冇再翻過的那本書放回書架上,接著從櫃檯處取了一本《野菊之墓》拿在手中,毫不猶豫地拿著它走向了收銀台。

當店員麵前又遞出了一本相同書名的書時,他心裡“!”地一下,也明白是大概怎麼回事了。

——欸,哦吼,真是青春呀。

店員偷笑著這樣說道,彬夫察覺到自己大意了,臉又飛紅了起來。

但他這時已經把書拿到收銀台了。他收下店員包好書皮的書,用指尖輕撫著,腦海中又回憶起瑛子的側臉,心裡也就甜甜的了。

彬夫走出店門時,店外已經看不到瑛子的身影了,但在緊緊壓在胸前的那本書背後,他的心仍在怦怦地跳著。

一回到家,彬夫就立馬拿出《野菊之墓》,開始讀了起來

主人公政夫Masao對比他年長的表姐民子Tamiko心懷戀慕之情。而民子也掛念著政夫,兩人兩情相悅。但是,年長的民子要照料家庭,他們的戀情相當難以如意。

令彬夫吃驚的是,政夫十五歲大,民子十七歲大,他們剛好分彆跟彬夫和瑛子同齡。

雖然這隻是偶然,但彬夫一下就能感同身受了。

看到民子那邊要大兩歲,村裡的人在背後對他們說長論短的情節時,彬夫太能理解這種心情了,全身上下都緊張地縮了起來。

又加上民子美麗可愛的形象與瑛子重合在一起,彬夫不禁又心跳怦怦起來。

“我簡直像是野菊花投胎的。每次看到它們的模樣,我就像靈魂出竅了似的,興奮得直髮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原來你那麼喜歡野菊……怪不得……阿民就像是野菊一般的人兒呢。”

“政夫……你為什麼說我像野菊呢?”

“我也說不上來,不知為什麼,就覺得阿民像野菊。”

“政夫,這麼說……剛纔說你喜歡野菊……”

“是啊,我最喜歡野菊花了!”

讀了兩人的對話,彬夫的胸口忍不住湧上一股熱流。

像這樣忘我地讀著一本書,以及感到這就是一本給自己的書,這些都是以前從來冇有過的經曆。

彬夫在那之後也並冇有跟瑛子說上話,就連跟瑛子對上眼的事情也冇發生過第二次。儘管如此,每次在早上上學時與騎自行車的瑛子擦身而過,他就會回想起幸本書店發生的奇蹟般的那件事,整個人心蕩神馳。

在那個,被好多好多書圍著的地方,那一天,確實度過了幸福的時光。

既難忘,又無比珍貴的。

讓胸口不禁怦怦跳著的。

一段曆曆在目,閃閃發光,酸酸甜甜的回憶。

可是到了最終,他聽說瑛子畢業了,考上了京都的大學。

然後又過了兩年,彬夫也高中畢業,考上了東京的大學。他就這樣在東京找了份工作,然後結了婚。後來他的妻子先他而去了,他就一直這樣過到了現在。

因為冇有孩子,五十歲過半的他現在也正獨居著。如果能過得慣的話,獨居在大都市裡其實還算舒適。

隻是,他偶爾會覺得很寂寞,這時他就會重讀《野菊之墓》。

已經去世的妻子是上司介紹過來認識結婚的,但他覺得即使是這樣,兩人之間還是擁有愛情的。

但即使又如此,他也覺得自己打心底愛上了誰,也隻有高一的那一次而已。

“時間總不停留,十幾年過去,似乎應該將那些事情忘懷。但是每到陰曆九月十三的夜晚,看著那皎潔的月亮將圓未圓,我仍然不得不想起當時的場景。”

“雖然明白那時隻是年少輕狂,卻怎麼也無法將它忘記。即使某些瑣碎的細節早已模糊,我卻依然覺得一切都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旦想起,心境又恍然回到當初,忍不住落下淚來。”

“那些百味雜陳的回憶裡,既有快樂,又有悲傷。我並非不想忘記,卻總是一遍一遍回憶著,紛紛擾擾如夢似幻的念頭也隨之萌發。”

開頭的這段獨白,從彬夫十多歲時開始,一直到他五十多歲的現在,他都銘刻在心。

即使已經過了四十年,在幸本書店與瑛子並排站在一起的記憶依然清晰地留在彬夫心中,他覺得那個幸福的地方無論到什麼時候都會一直存在。

但是,在他與跟哥哥倆夫婦住在老家的父母通電話的時候。

——對了對了,幸本書店的三代店長他去世了。那裡也要關門了。明明是這個鎮上的最後一家書店了呀。

聽到這些話,彬夫不禁感到動搖。

幸本書店要關門了?

我與她的那個回憶之地就要消失了?

——哎呀,不過你從以前開始就不怎麼讀書這些的,所以跟你冇太大關係啦。

他已經冇有在好好在聽著母親說的話了。

他在互聯網上搜尋幸本書店後,關門的事情,以及居民們歎息鎮上的最後一家書店也要關門了的話語,全部都接二連三地出現在彬夫眼前。

已經離開小鎮的人們聽聞幸本書店要關門了,也深受打擊。我以為幸本書店會一直開在鎮上的,也有人發了這樣的留言。

還有在三月末關店的前一週的,最後營業的事情。

那時,歡迎各位顧客攜帶自己心愛懷唸的書本前來合紀念照,並在海報上寫上關於它們的回憶和紀念。這樣的一句話被登載在了書店的官網上。

幸本書店,真的要關門了!

對於彬夫為了參加幸本書店的結業展而回到老家這件事,父母和哥哥都很吃驚。如母親所言,彬夫以前確實過著與書店無緣的生活。

彬夫隨便跟哥哥他們解釋了兩句,就把那本書頁發黃,破破爛爛的《野菊之墓》悄悄放進大衣口袋,造訪了暌違四十多年的幸本書店。

明明三月都快過去了,但是比起東京,東北的冬天更加嚴酷漫長。即使穿來了厚大衣也還是覺得很冷,撥出來的氣都是白色的。

他已經忘記要如何在雪道上行走了。他的腳後跟不知滑了多少次,簡直快要跌倒在地上。我都已經活了這麼多歲了,果然跟當年在劍道部不停訓練的那個時候不一樣了啊……他一邊沉浸在這樣的感慨之中,一邊來到了這家被左右的商品房夾在中間的高狹的三層書店。

他看到寫有店名“幸本書店”的玻璃門的那一瞬間時,儘管那已經過去了四十年,但他感覺似乎看到了那位在店前停好自行車,推開玻璃門進入書店的頭髮紮成一束的少女的幻影,不禁就按住胸口呆站在那裡了。

然後就跟當年一樣心怦怦地跳著,他打開了店門。

“歡迎光臨!”

在一樓收銀台與他精神百倍地打了招呼的,是一位帶著一副大眼晴,身穿圍裙的男孩。他柔軟的黑髮輕輕飄動著。大概是在書店打工的高中生吧。

看到他乾脆爽快,明亮開朗地說明著結業展有關事項的樣子,彬夫的腦海中浮現出爽朗快活的二代店長的身姿。

他好像也是年紀輕輕就病逝了。

他那步了他的後塵的兒子也是,因那起隻能說是不幸的事故而丟掉了性命。

這家鎮上最後的書店,也即將結束它的使命。

店門口展示著一些稀有的書,以及一些來訪書店的名人簽過名的書等。

在這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便是《加奈山書店的葬禮》這本二十多年前的暢銷書,即便是不讀書的彬夫也知道這本書的書名和內容。作者田母神港一就來自這座小鎮,而彬夫的老家也有一本他簽過名的這本書。

這麼有名的人在這裡開過簽名會啊……

那想必是一幅盛況吧……

大家都讀書,聊書,書店有過一個閃耀的時代。

還有彬夫也是。

胸口怦怦直跳,臉頰發熱,感到體內的那股戀情在湧動,他有過一個青澀的時代。

當年的自己真是太不成熟,太笨拙了。

如果是現在的自己,麵對瑛子應該可以做出一些稍微聰明一點的行動吧……

他有聽說,瑛子讀完大學後,在京都結了婚。

那樣的話,莫非——要是這樣覺得的話,也不過是些冇有意義的妄想而已。

想著這些事情,他不禁苦笑,於是正在說明如何寫結業展海報的眼鏡少年問道。

“請問今天您有帶什麼書過來嗎?”

被這麼一問,彬夫就害羞地從口袋裡把《野菊之墓》拿了出來。

“雖然這不是我這種大叔讀的書,但我四十年前可也年輕著呢。”

少年眼鏡後的雙眼漸漸睜大。

如此一般,他一副像是在仔細聽著什麼的表情,注視著封麵上畫著的那朵菊花。

怎麼了?

五十多歲的大叔無比珍視地帶著一本《野菊之墓》,居然這麼引人注目嗎?

正當彬夫後悔著把書給他拿給他看的時候,少年那大大的雙眼中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從鏡片後發出炯炯目光,看著彬夫。

“這位客人,莫非您以前是劍道部的?”

“欸?啊,嗯,高中的時候是。”

為何他要打聽這種事?而且他為何會知道彬夫是劍道部的呢?

少年臉上的表情變得越發明朗。

“果然是這樣!”

他高興地說著。

“這位客人,這本書在變得這麼殘舊之前能被您反覆閱讀,真是太感謝了!這本書也很高興哦!”

就像是書的一位友人一樣,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說出感謝之言。

“所以,這一定是書的報恩。有一個人已經等候您已久了。請跟我來。”

看著他忍不住馬上就從收銀台衝出去的樣子,彬夫目瞪口呆。

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

“你給我等等!榎木!”

站在收銀台這兒的另一位女店員嚇了一跳似的,急忙想要叫住他。

“抱歉,圓穀小姐!這本書一直在說‘等不及了’!我稍微去一下!”

他十分明朗地笑著,對被稱為圓穀小姐的長著端正伶俐相貌的女店員如此說道。

彬夫還在困惑著,就被少年拉著快步離開了。

有人在等我?

書的報恩?

橫豎都搞不明白。什麼事啊?

“你到底——”

是什麼人?他想接著問下去的時候,少年回過頭來,眼鏡後喜悅的眼瞳閃閃發亮,說道。

“我是,書的夥伴!”

在越發感到混亂的彬夫前麵,身材稍矮的眼鏡少年柔軟的黑髮與寫有店名的圍裙的下襬輕輕飄舞搖曳著,匆匆忙忙地前行著。他在一樓書角的通道中直走著,接著拐了一個彎,然後又拐了一個彎。

那裡是聚著許多文庫書的書角,放著一張為了能讓人們寫海報的桌子。

正好,那裡坐著一位伏案正在寫海報的苗條的女士。看到她的側臉,彬夫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明明都已經過了四十多年了,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無論是低垂的眼簾,還是柔軟的脖頸,亦或是雅緻的鼻梁和嘴唇,都還留著那時候的麵貌。

就算是已經過去了四十年的今天,她依然散發著花一般的清雅氣質。

大竹瑛子小姐!騎著自行車的那個你!

彬夫抓著《野菊之墓》的五指不禁用力。

帶著眼鏡的店員快活地出聲叫她。

“大竹女士。”

瑛子抬起頭,看向彬夫這邊。

就像四十年前一樣,彬夫和瑛子對上了眼。

當年很快就移開了視線的瑛子,這次睜開的眼中滿是彬夫。

瑛子不禁用手掩住口,浮現出感到難以置信的表情。

彬夫的手中拿著一本書頁發黃,破破爛爛的《野菊之墓》的文庫本。

看到了那本書,瑛子的雙眼吃驚地睜得更大,像是要抑製住滿溢而出的感情一樣緊緊地咬著嘴唇,抓起在桌上放著的那本書,將它的封麵對著彬夫。

《野菊之墓》!

那本書跟彬夫手裡拿著的那本書開本一樣,封麵一樣,發黃得一樣,破破爛爛得也一樣。

彬夫手中的《野菊之墓》與瑛子手中的《野菊之墓》像是強有力地相互印證著,彬夫像是在夢中一般,從眼鏡店員身旁經過,朝著瑛子那邊邁步。

瑛子也一樣,走向彬夫。

於是他們第一次——

五十六歲的彬夫與五十八歲的瑛子,兩人麵對著麵,交換著從未說出過的話語。

◇◇

“那就是說,那兩個人其實一直都暗戀著對方啊。”

追著結跑過來的水海,發現文庫書角的桌前有一對五十多歲的男女在說著些令人害臊的話,整個人目瞪口呆,然後她從結那裡聽說了事情的經過,眼睛瞪的越來越大。

大約半小時前,一位看似有些隱情的美女拿著一本《野菊之墓》來訪書店,然後被結套出話來。

——這是我與高中時代暗戀之人的,回憶之書。

她害羞地如此說道,水海也在一旁聽著。

——大清早的上學路上,我騎自行車上學,常常與他擦肩而過。他是劍道部的,背上總是揹著個裝著護具的袋子。那看起來真是帥氣凜然,每次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的心都跳個不停。

——那個袋子上寫有他的姓名和班級,因為他比我小兩歲,所以我特彆拚命,不想讓他察覺我的心意。那個年代並不能像現在一樣隨隨便便就跟比自己小的男生交往啊。

與他僅有一次一起在幸本書店裡的事情,她也開心地講述著。

她進了書店以後,他也跟著進來了,然後一直在她的旁邊看書。

——我呢,那天其實是要去三樓買漫畫的。可是,我知道在被他看著,所以就撐了個門麵。我那時走到平時不會去的文庫書角那裡拿了的那本書,就是這本《野菊之墓》。

——我當時想著,政夫和民子也是,民子要大兩歲,跟我們一樣呢。我當時已經知道情節了,但是第一次好好讀那本書還是在那會兒呢……讀到兩人的對話,我心裡真是覺得又酸又甜。

——我反覆讀了那本書好多遍好多遍,每次到最後都會哭得特彆傷心。

——要是民子跟政夫一樣大,兩個人就可以結婚了吧。

她結過一次婚,一直都冇有生孩子,最後在十年前離了婚,現在在東京開了一家美甲店。

然後她現在也會重讀《野菊之墓》,回想起在幸本書店發生的那個甘甜的奇蹟,胸口怦怦直跳。

——那個男生,應該也已經早就結了婚,都已經有了孩子了吧。但是妄想一下的程度的話,還是自由的吧。

她這樣說道,文雅的笑容浮現在臉上。

回到現在,這時結說了句傻話。

“說起來,似乎瑛子女士您拿著的那本書是‘政夫’,而彬夫先生拿著的那本書是‘阿民’呢。”

她拿著的是“政夫”。

他拿著的是“阿民”。

他們倆都持有著並珍惜著各自的書。

“即使是同樣書名的書,每一本都有自己的個性,性情也形形色色。瑛子女士和彬夫先生的情況,也許是因為他們思唸對方的心情也影響到了書。所以也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變成了‘阿民’和‘政夫’。所以說,他們兩人一定會在幸本書店再會,這是必然。”

他明快地笑著,如此斷言道。

書有著個性,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什麼的,果然一點都不可信,水海這樣想著,對理所當然一樣說著這些話的結莫名感到火大。

可是,要是在幸本書店買了同一本書的兩人能結婚,我也會很高興……

書會相互說話,相互印證。

要是這樣也許也不壞呢。

——我願書擁有能把人們連結起來的力量。

店長曾幾何時也對水海說過這樣的話。灰色的辦公室中飄著花香,店長一遍泡著茶,一邊安靜地,柔和地這樣說道。

——讀了同一本書的人們會產生共鳴,彼此之間會變得更加親近。書可以成為說話的契機……會把自己特彆喜歡的書贈送給某人……

——這樣通過書可以幫忙把人們的情感連繫在一起的話,真是太棒了。

要是店長身在此處,一定在開心地微笑著吧……

“‘阿民’,‘政夫’,聽到它們這樣義無反顧地呼喚著對方,我也印象深刻呢。以前的戀愛小說清純爛漫,真是可愛呀。”

簡直就像結自己去談了場戀愛然後結婚了一樣,他一臉幸福地眯著雙眼。

他這樣跟店長有點像啊……

——我是,書的夥伴。

結明快地信口開河說出的話,水海當然也聽過——簡直就像是店長開口說話一樣的語氣,讓水海的胸口緊緊縮起。

這時,結卻冷不丁地嚇了一哆嗦。

“欸!不,不是不是,我冇有花心啦,夜長姬。”

他十萬火急地從圍裙的口袋裡拿出那本薄薄的藍色封麵的書,開始賠不是。

“是真的啦!我是覺得挺可愛的,但那不是要戀愛的意思啊……你看,我喜歡的那種完全就是夜長姬啦。比起樸素的野菊和龍膽(譯者注:在《野菊之墓》中,龍膽花象征著政夫),還是像夾竹桃那種令人既期待又恐怖,背上湧上一股惡寒的感覺——夜長姬你是毒花什麼的,我並冇有——啊啊,總之我有好好在愛你啦,就彆詛咒我了。”

在水海的一旁,結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表情。

啊,果然受不了他。

把一本書當作戀人跟她對話什麼的,根本冇法理解。

但即使結的眼珠子可疑地到處亂轉,滴滴答答地流著汗向“女朋友”謝罪的樣子很奇怪,但也真的有點——真的隻是那麼一點點,讓水海不禁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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